46. 九七之後香港　會是不死鳥？

　　離九七（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中英香港政權移交倒數時間只剩下五百多天。倒數的第八百五十九天（今年二月二十三日），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傅立曼（M.刼Friedman）在<遠東經濟評論>上語出驚人，他說：「中國人要堅持一國兩制，但他們的說和做是兩碼事」。他不相信一國兩制就肯定會一國兩幣，傅氏預測九九年港幣便會被人民幣吸收不復存在。倒數第七三六天（今年六月二十六日），L. Kraar在《財星》雜誌上發表「香港的死亡」，他說香港九七之後就完蛋了，香港再也不能成為國際商業和金融中心了。這些末世之論引起香港許多學者和居民不滿，許多洋人始終不懂罵中共的一國兩制是一碼事，說香港會完蛋是另一碼事。

　　北京是怎樣反應的呢？倒數計時的七百七十七天（今年五月十九日），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陳元在「加強香港國際中心地位」的研討會上說，香港行之已久的自立貨幣制度，絕不會在九七後動搖，而港幣作為香港唯一法定貨幣的地位也不會改變。更進一步表示，將保證香港的三家發鈔銀行繼續以百分之百的外匯準備發行港幣，人民幣絕不會取代港幣應有的地位。倒數計時的六百一十三天（今年十月二十七日），在北京召開了「展望一九九七」研討會，三百多位工商人士、主要港澳事務官以及相關的部級長官參與討論。港澳辦副主任陳滋因進一步強調「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的政策精神。外經貿部副部長谷永江就九七後的兩地經貿關係作書面發言：港資乃為外資，兩地仍是進出口貿易，香港可以「中國香港」的名義參加多邊或雙邊國際經貿組織或對外簽約。國家稅務局副局長項懷誠就香港稅收獨立，中央不在香港徵稅等政策作了鄭重聲明，這一系列宣示是為香港完蛋論的官方回應。

　　亞洲財團領袖們乃至在港的台商對香港完蛋論並不完全認同，雖然他們對九七之後的香港仍多疑慮，但憑經驗和對香港社會的直覺，樂觀以待的成分高於悲觀的估計。一九九五年五月在日本經濟新聞社主辦的「亞洲的未來」研討會上，亞洲工商鉅子暢談香港未來，八百伴集團總裁和田一夫說，他自己正是在八九年天安門事件之後將公司和家庭遷至香港，他看不出香港會死亡。泰國卜蜂集團總裁謝中民認為，九七後的香港仍是聚寶盆，是中國吸取國際資金的大管道，最後著名的「中國通」東京工業大學教授渡邊利夫總結道，香港是一隻不死鳥，文化大革命、天安門事件出現後都有人說「香港不行了」，但是香港依然復活。更早些時，台灣蓋洛普公司的一項大中企業調整報告指出，四成一的企業認為九七後中共會在香港實施一國兩制，並對香港前景表示樂觀，僅有一成二的企業會減少投資或撤資。兩、三月前在北京舉行的「促進海峽兩岸與香港地區經貿合作」研討會上，台灣的中華廠商聯合會會長梁欽榮說，二十一世紀是亞洲的經濟天下，而亞洲的重心在中國大陸，兩岸三地好像足球隊，大陸扮演中鋒，台港好比左右兩翼，這樣的團隊精神可達「三贏」目標。

　　由此看出與香港前途有直接利害關係而又長期與香港事務有聯繫的亞洲人，對「一國兩制」偏樂觀態度，不同於局外的西洋人對香港前途的「遙感」，原因何在？也許是西洋評論家的判斷過多抽象概念和政治化，亞洲的實業家更多從經驗、直覺和商業立場看問題，正因如此，後者的看法應該得到更多的認同。

　　傅立曼的中共「說做二元論」雖有一定根據，但也缺少一條中共的「內外有別觀」，為了政治和軍事的需要，說和做有兩套標準實際上不限於中共。中共的特點是內外有別，對外顧全面子，尤其在一般的國際經貿事務中，因而贏得國際銀行的信用等級為優。六十年代初中蘇交惡，中共可以讓老百姓勒緊褲腰帶，縮衣節食按時償還對蘇聯的債務，對外要一個面子，對內可以不顧死活，五十七年毛澤東號召知識份子鳴放，再三強調言者無罪，結果是秋後算帳，至今杯弓蛇影。知識份子對中共的「說做是兩碼事」餘悸難消，因而大陸的人民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引用傅氏的二元論，而外部觀察者倒要區分引用的條件。

　　其實一國兩制的真正麻煩並非說做的差別，而是製造了一個影子國家。鄧小平設計的一國兩制在歷史上不失為一項重要的實驗，他把「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設計為身，「兩制」設計為影，希望國際上的看倌由影認身，殊不知看倌有不同的利益需要，有時（並不是時時）會身影顛倒，認身為影。比如上述谷永江副部長的政策宣示中有一條說，香港在中央授權下可以「中國香港」的名義訂立多邊、雙邊貿易協議，在外國設立官方或半官方代表機構，當當事國與北京的中央政府有矛盾時，那個香港所屬的宗主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再是大英帝國），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影子國家，豈不是那些雙邊協議、官方機構成了香港的一廂情願。如果這類事件層出不窮，將使香港的離心力增加。離心力成為中共政治改良的壓力和動力倒無不好，可是情況如果相反，這場歷史性試驗就面臨危機。影響香港前途的因素千條萬條，最根本的一條仍舊是中國大陸本身的改革與民主進化，「一國兩制」不應是固有制度的僵化，而應是新生制度的成長。簡單說來，姓「社」的教條主義越來越少，姓「資」的經濟主義越來越多。

（本文原載於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五日《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