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文化革命一個　忘卻的紀念品

　　許多事顧名而可思義，唯獨一九六六年開始的中共文化大革命例外，無論其肇因、宗旨和政策，實在與文化本身之內涵風馬牛不相及。何以名不正之革命卻可延續三千七百多天，席捲八億人口？追問到底，倒還算有了答案，原來文革的個人崇拜與中國古老文化中神化原型有關。「尚書．堯典」中說：昔在帝堯，光宅天下。原來文革中毛澤東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與堯舜之光宅天下實屬同宗的神化論太陽模型。領袖之神化有如斷言上帝確實存在，是一種先驗的哲理，即認同人在沒有任何經驗之前心中早就存在那種與生俱來的概念，這是西方哲學的說法，流行於十七世紀。一個世紀後，英國的經驗主義興起，他們說若不透過感官體驗，心中一無所有，何來毫無經驗的理性。千萬條皮鞭下的鮮血，一百三十一萬條生命的這場感官切膚體驗，宣告了先驗性神論在中國大陸的破產；然而由感官經驗所得的理性覺悟是生物性的，若不在法制基礎上重建多元文化，造神運動還會捲土重來。

　　就統治者中心和邊陲的結構而論，與太陽模型平行的是月亮模型，取得集權鬥爭的勝者處於中心，外圍統治者以眾星拱月之勢圍著團團轉，然而一有星移斗轉之機，天狗吃月的事就會發生。一般情況下，月之陰晴圓缺取決於中心者功績由戰果決定，取得政權之後功績取決於經濟。戰果或經濟並非直線一條，常常周期起伏，處於谷底之時正是眾星拱月變成眾星爭月之時。毛氏在中共領導地位之確認，始於兩萬五千里長征途上的遵義會議，因他軍事路線正確屢戰屢勝。取得政權之後，他的經濟思想與政策錯誤不斷，「大躍進」和「三年災害」已釀滅頂大禍，他開始敗倒在劉少奇務實政策的腳下。一九八六年之前大陸一共經歷七大經濟周期，一九六六年恰在第四周期，毛氏利用這個機會發動文革把經濟周期換成政治鬥爭的新周期，這就是文革發生於一九六六年的可能原因。

　　至今，文革結束了整整二十個年頭，革命的血水早已被經濟發展的洪濤所漂白，大陸一度流行的傷痕文學在時下調侃文學的一片麻木笑聲中消失。許多大陸有識之士建議當局修築文革博物館，讓子孫後代「感官」到它。遺憾的是，不要說博物館望穿秋水，就是一年一度批判文革的活動也在不知不覺中取消，無疑公開討論仍涉嫌犯忌，其中最大者莫過於毛澤東之功過是非。

　　其實對於領袖人物的功過評論，可以加上一條更為寬容的標準，這就是佛洛伊德（S. 刼Freud）的精神分析。用這個心理學標準來看，古今中外許多大人物都是病患者，儘管在御廚每天精心料理下有健康的軀體，然而他們卻患著不同的潛意識心理障礙症，對於病人有何苛求，教訓不過是應該早下台而未下台。

　　文化大革命還會再演嗎？應該是不會，但千萬別忘掉一個前提，隨時拿出來晒太陽，一是消毒，二是展覽讓後代「感官」到這個怪物，這就是魯迅所說，為了忘卻的紀念。

（本文原載於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九日《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