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放生」是一項已被宗教化和社會化了的活動。但那天下午的經驗，我忽然知道：所謂的放生，其實放的是自己。那些魚兒帶著我們去曬冬日的太陽，帶我們回到記憶裡的小河流，帶我們以孩子般的眼睛重新去認識熟悉的野花野草••

那是一個晴朗的天氣，天空有秋後的光。空氣透明，氣候微涼。我好久沒回家了。回家吃飯是一件快樂的事。一個家，就是一個家
。跟單身的生活不同。大家吃飯了，桌上有完整的四菜一湯。桌子邊，椅子上有拿著湯匙，滿臉飯粒在喝湯的小孩。桌子底下也有，小姊姊吃頓飯跑來跑去，學當小狗。嫂嫂總無法完整地吃一頓飯，而媽媽總一直在開冰箱，問大家還要什麼。

那天中午大家吃完飯，我把碗盤收一收，放到流理台的水槽準備洗，赫然發現旁邊洗滌槽，蓄了滿滿的水，裡頭有十來條小鯽魚，他們在窄窄的、有點混濁的洗滌槽來回游著。

「這些魚是要吃的嗎？」

當我這麼一問，所有的人好像很有默契的臉同時黯下來，一臉無奈有點苦笑的樣子。「是阿姨他們拿來給我們的。」媽媽這麼說。「她在電話裡問我要不要鯽魚，很新鮮，我隨口就說好啊！結果沒有想到拿來竟然是活的。他們還是特地去釣來給我們的••。」

「阿姨他們實在很好意。」媽媽說，她似乎有點自疚。「我那時只是想，像爸爸，大家都還是有吃魚，所以阿姨問我時，我就說好，可是不知道是活的••。」

我看著善良的媽媽。她為了爸爸這次腫瘤開刀，在菩薩面前發願，從此吃素。雖然這並不代表什麼，但媽媽本性一直是菩薩心腸，不論對人對動物總那麼善意對待。

「可是，沒有人要殺牠們，難道要這樣一直養在這裡嗎？」「等牠們自己死掉？」

「嗯｜｜我們也不知道••」嫂嫂說：「已經有兩隻死了。」她有點遺憾的臉。我再看一下洗滌槽，果然有兩隻斜浮的魚。沒有人敢吃自己死掉的魚。

「不然這樣好了，我有個idea••」我眼睛一轉，終於不好意思地說出我一直想說出話：「我們來把牠們放生好不好？」

「好啊好啊！」媽媽第一個附和，妹妹也連點頭說她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嫂嫂更提議帶孩子一起去。我沒有想到說出來這麼容易，因為我一直怕自己被認為是那種極端的素食主義者。可是，原來大家想的都一樣。

於是我們收拾好桌子，嫂嫂已經提來水桶，裝了潔淨的水，將魚一條一條地撈進去。然後我們牽著孩子往家後面不遠的小圳溝走去。

好像， 

每個人記憶裡，

都有一條小河流••

那天，最高興的是小孩；大的柔柔穿著布鞋腳步雀躍輕快。小的寧寧則穿著她最喜歡的拖鞋拉著媽媽的手努力走著。「媽媽，我們要帶牠們去哪裡？她一邊努力讓拖鞋不要掉下去，一邊問。」

「我們要帶牠們去大游泳池游泳。」嫂嫂提著水桶，桶內的魚剛剛開始似乎不適應如此晃動的新環境奮力地拍打跳躍，濺得我們都是水花，小孩一下子被嚇到了。

「牠們不知道牠們又要被帶到那裡去，很害怕才會這樣。」嫂嫂細心為孩子解釋：「牠們不知道再等一下下牠們就自由了。」

我想起了小時候，夏天裡，和姊姊及鄰居的小孩們，就只穿一條內褲，坐在這條小圳溝裡玩水。透明的小蝦在身邊及水草間游來游去，這些年，環境實在改變很多，現在這條圳溝，真的是「溝」了。赤腳都不敢踩進去，沿岸也不再有人洗衣服了。我一邊跟孩子們說著小時候的「奇蹟」，一邊也喟嘆生存環境的日漸破壞。嫂嫂也似有同感地說：「好像，每個人記憶裡，都有一條河流。」

我們這樣子聊著天，牽著孩子的手經過彎彎曲曲的巷弄。終於來到圳溝邊，其實它像條小河，沿岸泥沙淤積處，土壤肥沃。我們找到了下台階的路，提著水桶，抱著小孩，蹲在台階上。原來，小河裡已有十來隻跟這水桶裡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小鯽魚，在我們的影子下逆流游著。「看，他們的朋友！」

孩子還在尋找時，那些鯽魚已忽游散了。

來，

來祝福這些魚•• 

「來，要祝福這些魚什麼？」我看著即將傾倒到水裡的桶子，幼稚園老師的職業病又來了。

「我祝福魚••阿彌陀佛！」小姊姊不知在那兒學來的，說完自己噗哧笑著。

「那妳呢？妳要祝福魚什麼？」我望著小的寧寧有些迷茫的眼神這麼問。

「我祝福他••花！」我們都笑了，她不知道什麼是祝福，但也很好，她祝福了她覺得美好的東西。

「我祝福他們找到新的家，交到新的朋友，趕快結婚，生一大堆孩子，然後，不要這麼笨，又被釣到了。」

然後，嫂嫂把水桶放到圳溝裡，微微傾斜，小桶裡的水跟溝裡的水混在一起，魚兒很快地游到河裡。強壯的幾隻逆流而上，而較虛弱的幾隻則抵不住水的沖力順流而去。很快，在我們所靠的岸邊，除了我們的影子，已不見一隻游魚。水裡滿是長苔的石頭，跟魚背的顏色一模一樣。

我們拿出隨身帶的小麵包，讓孩子捻成碎屑餵魚。當麵包屑漂浮在河面上順流一段，忽然沒入。哈！已經有魚開始搶食了。孩子們歡呼著。更多麵包屑灑在河面順流漂浮，我們等待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沒入水中。但很快，這裡，那裡，更遠的河面，魚兒咬破水面••。從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