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與理想

人生最困難的課題,莫過於現實與理想間的矛盾:我們希望有很高的收入和社會地位,讓身週的每一個人都羨慕、敬佩,甚至於連父母都臉上有光彩;但是,我們又不想要成為金錢的奴隸,「贏得全世界卻賠上自己」。


汽車後面的保險桿上流行一個貼條:「事業的成功,不能補償家庭的失敗。」但是,現在到處都可以看到失敗的家庭:夫妻不合,親子生疏;收入有餘,卻不知道如何安頓心靈。至於理想呢?到了四、五十歲的年紀,除了極少數的男人還有事業上的野心之外,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喪失掉對生命的熱情與憧憬,只知道什麼叫做「生活上的享受」。人活了半百,一旦失去了對生命的熱情與嚮往,會不會活著的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肉體和慾望?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很少人敢認真去面對這麼一個質問!


「金錢不是萬能,沒錢卻萬萬不能。」這句流行話雖然很有理,大部分人卻只是拿後半句話來強調現實的重要性。許多人不但不去深思「金錢不是萬能」的涵義,甚至也沒辦法深刻體會到「沒錢萬萬不能」這句話在今天實際的涵義。


在今日台灣的現實處境下,只要有固定的職業收入,絕大部分人都足衣足食:房子也許小一點、偏遠一點,車子也許舊一點,但卻衣食住行樣樣不缺。甚至在這個號稱高失業率的年頭,許多人還是靠著自己或長輩的儲蓄在過日子,不肯屈就較辛苦、收入較少,或者社會地位較低的工作。既然大部分的人都已經有辦法過足衣足食的日子,而遠離了「沒錢萬萬不能」的處境,為什麼許多人都還是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呢?


更奇怪的是:和光復初期比起來,現在台灣人的財富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倍,但是現實的壓力卻更大了。我們看到許多人為了追求更高的收入與社會地位,而疏忽了夫妻關係的經營;為了「不要輸在起跑點」,而把小孩子所有的時間交給各種補習班、雙語學校、安親班、才藝班。現在的年輕人,大部分從小只感到競爭的壓力,而感受不到情感的溫馨和心靈內在的喜悅。現在四、五十歲的人,小時候雖然普遍地物質供應窘迫,卻有著無憂無慮的歡樂童年。但是,現在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卻有太多人連童年都是活在慘白的競爭壓力之下。


假如我們這個社會早已脫離了「沒錢萬萬不能」的歷史處境,今天的現實壓力到底從何而來?


壹、人需要的不多,想要的很多


人到底需要多少錢,才夠滿足現實上的需要?其實這根本沒有絕對的標準,而是和身邊的人比較出來的。


小時候,家裡不算寬裕。難得在餐桌上看到一鍋燉肉,伸筷子去夾,在鍋邊就被祖母的筷子敲到一邊去:「大人還沒吃,小孩子等剩下的吃!」家裡難得來個客人,沒喝完的黑松汽水小孩子搶著喝。衣褲上只要沒有補丁,就算是家境很不錯,甚至足以傲人了。晚上睡覺,一家五口擠在三、四坪大的臥房裡,床邊還擠著一個臭氣燻天的尿桶。今天四十歲左右的人,誰不是這樣長大的?但是,當時誰曾經覺得自己苦?誰曾經覺得自己窮?現在每次看到電視廣告裡「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的鏡頭,還不是會勾起許多人童年的甜蜜回憶?


今日的台灣,只要肯工作,不得已時肯當大廈廁所的清潔工,誰的日子會過得比當年還窮?即使是九二一的災區,只要平時有儲蓄的習慣,都還可以過得遠比我父親那一輩人好:小學五年級就輟學,負責養活一家人,還包括一個臥病在床的父親和一堆弟妹;到建築工地挑砂石,挑不動;到空軍基地的廚房當軍夫,只為了可以把廚房用剩的油拿給家人吃;躲空襲,過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天。這麼苦的日子,只因為當時大家過的都一樣,所以也不曾覺得苦。
想想我們童年時的物質條件,甚至我們上一代的物質條件,那樣的生活都過來了,還有什麼樣的生活不能過?所以聖嚴法師說:「人需要的不多,但是想要的很多。」


托爾斯泰有一篇短篇小說,題名為:「人需要多少土地」。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在帝俄時代,有一個出身農奴的俄國人。他的體格很強健,又很努力工作,省吃簡用,所以很年輕的時候就積存了足夠的錢,給自己贖了身。從此以後,他租別人的田,繼續努力耕作,不但更加省吃簡用,甚至除了睡眠之外罕有休息,除非病得起不來否則天天下田。所以,到他壯年的時候,已經存夠了積蓄,買到了幾畝良田,成為一個小小的地主。他繼續這樣子吃苦耐勞地生活著,到了晚年的時候,他不但有十幾頃的良田,甚至還有農奴在幫他耕作。不但衣食無缺,甚至豐盛有餘。


一般人在他這個年紀早已賦閒在家,頤養天年。但是,他仍積極地在尋找增加財富的各種管道。有一天,他聽說在南方靠近烏克蘭的地方有一大片黑黝黝的肥沃土地,地上長的麥子遠比他田裡的還粗大又飽實。這片一望無際的沃土屬於一個偏遠的部落,他們對金錢的交易了解很少,只要給族長一小袋黃金,他就把你一天腳程內所能圍繞起來的整片土地都送你。


這個農夫盤算一下,一袋黃金只不過是他十分之一的儲蓄,但一天腳程可以圍繞起來的土地,卻是他既有土地的十幾倍。更何況,那裡的土地都遠比他現有的土地肥沃哪!所以他就趕快帶著一小袋黃金和一個最強壯的僕人,趕到那個部落去。族長很熱情地接待他,也證實了傳聞中的土地交易方式,只多加了一句話:假如他日出時出發,而無法在日落時趕回到原點,他將一無所得,而那一袋黃金仍歸族長所有。對他來講,這個條件倒是很公允。所以他就把一袋黃金交給族長,並且挑了一塊看起來最肥沃的土地,約定第二天天亮前在那裡和族長碰面。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床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再叫僕人把昨晚準備好的木樁、午餐和飲水一起背在背上,趁天亮前趕到約定的出發地點,發現族長已經和族裡一群喜歡熱鬧的人一起在等他了。當第一道晨曦的光芒進入他眼簾的時候,他就急急忙忙地帶著他強壯的僕人一起連走帶跑地出發。


昨夜他就已經盤算好了:一出發他就往北走,等太陽升起到40度仰角的時候,他就要左轉往西走,在接近中午的時候他要停下來邊吃午餐邊休息一個小時左右,然後左轉往南走,當太陽落到40度仰角的時候,他再左轉面向東方走回到原點。這樣,他就可以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圍繞出一塊方方正正的土地。


他和僕人邊走邊打木樁。但是,當他朝北走到應該要左轉往西走的時候,卻發現前面的土地更肥沃。於是他想:「沒有關係,我再往前走一段路,等一下再左轉。反正我需要的是肥沃的土地,而不是方方正正的土地。」可是愈往前土地愈肥沃,害他一直朝著出發時往北的方向走下去,捨不得往左轉,直到他意識到已經快接近中午了,才勉強狠心往左轉。到了中午的時候,他才往西方走沒多遠的路,如果照計劃左轉往南走,他的土地將會非常狹長。因此,他改變了原來的計劃,繼續往西走。此外,他放棄了中午的休息,為了趕路而邊走邊吃。過了一段時間,他警覺到太陽已經快落到40度仰角的時候,他才焦急地想要左轉往南走。可是算一算時間,如果這時候他才往南走,出發地點將在他的左方,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再左轉往出發點走呢?因為時間顯然不夠了,他只好放棄原來想擁有一塊方正土地的期待,直接往出發點走過去,心裡想著:「一塊三角形的土地總好過一無所有!」


可是,他這個決定還是太晚了,眼見著太陽即將下山,他還看不到出發點。於是他焦急地奔跑起來,並催促著疲累的僕人把整袋木樁丟了來扶著他跑。他跑得又飢又渴卻不敢停下來喝水,等他都已經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才看到遠遠山頂上有一群人在出發點上等他。可惜的是,夕陽的最後一道餘暉已經沒入地平線下。他正傷心的時候,卻發現出發點上的人又叫又跳,好像在鼓勵他,為他打氣。於是他想起來:出發點的地勢比較高,所以還看得到夕陽。於是,儘管他已經喘不過氣來了,還是拼命催促僕人攙扶著他往前沒命地衝刺。終於,在夕陽的最後一道餘暉中,他到達了出發點的山頭,累得趴在地上──卻從此再也起不來了!


族長指揮著他的族人和這個農夫的僕人,就在山頭上幫他挖了一個墳:六尺長、三尺寬、三尺深!


這個老農夫死後到底有沒有得到那塊肥沃的土地呢?故事沒有交代,其實讀者也不會想知道。畢竟,人死後的財富是不值得關心的。
這個故事最令人震驚的是:這個農夫所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高了!只要他不那麼貪得,他有很多機會可以不需要付出這個代價的。偏偏,人在追求財富的過程,往往像是中了蠱或著了魔一樣:明知道貪欲已經過了頭,有可能會為此付出痛心的代價,卻總是欺哄自己說:「再多一點點就好了,我以後還有補救的機會。」就這樣一直耽溺下去,直到一切補救的機會都已經消失為止。


可是,你讀完這個故事以後就會完全解除對現實的恐懼與貪戀嗎?不見得!假如人對現實的需要並不多,為什麼人想要的又偏偏多出那麼多?甚至於多到簡直無止境,連生命都可以賠上!


貳、現實的壓力來自於精神上的惶恐,更甚於物質上的匱乏


今天的台灣,雖不必然每個人都可以錦衣玉食,倒也真的是絕大多數人都可以足衣足食了。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一個人只要學會儲蓄與儉約的生活,不得已時願意做別人不肯做的工作(當清潔工、值夜班、賣小吃),就可以免除現實的煩憂了。但是,很少有人願意忍受這種簡樸的生活。主要的原因是:誰都想出人頭地,哪有人甘居人後,當工友讓人指使?


因此,與其說現實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物質需要,還不如說它是地位和成就的象徵,是一種自我肯定的工具!所以,說到頭來,現實根本是一種「精神上」的要求,而不是一般人所誤以為的「生理要求」或「物質需要」。假如一個人不需要跟別人比就可以很滿足(譬如得道高僧),他所需要的現實會很少;假如一個人整天都要跟別人比,給他再多都不夠。


換個方式說,在今日的台灣,「現實」的意思已經不再是足衣足食了,而是「免於對未來生活的憂慮」,以及「成就感、被肯定、不受他人的輕蔑與羞辱」。


假如可以不花任何代價就獲得一筆鉅款,它將可以被用來保障我們未來的生活品質:不用怕中年失業、生病時可以給自己和家人最好的醫療照護,還可以用最昂貴的教育來保障孩子未來的競爭能力和生活品質。當一個人的財富多到三代也用不完的時候,他就真的可以不用再為現實煩憂了。還有更重要的,財富可以用來肯定自己的能力、贏取別人的尊敬與羨慕、讓別人不敢卑視你。


相較之下,假如一個人的收入只足夠應付眼前的衣食與住行,也許他可以不羨慕有錢人的物質享受,但是他卻要如何去面對未來生活中不確定的風險(如失業、老年醫療)?更何況,一個收入低的人,如何面對親戚眼光中的輕蔑,乃至於言語中坦白的的嘲諷與羞辱?從小到大,我們被重複地教會了一個現實:沒有了錢,在別人眼中就連最基本的人格尊嚴也都沒有了!


我曾經問學生一個問題:「假如我是神仙,可以幫你實現一個願望,但是你只能從以下兩個願望中挑一個,你會挑哪一個?(1)給你像比爾蓋茲一樣的財富,但是你要跟他一樣,終日和鉤心鬥角、唯利是圖的人生活在一起。(2)讓你一輩子衣食無缺,沒有多餘的財富,也沒有現實的壓力,但是你一生中所接觸到的人,都能肯定你,並且懷著善意接納你。」


聽完這個問題,所有的人都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當然是後面那一個!」


這個簡短的對話突顯出幾個事實:(1)大部分的人都想擁有比爾蓋茲的財富,卻不想要和鉤心鬥角、唯利是圖的人生活在一起。也就是說,財富雖然吸引人,但是衡量過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後,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去追求多餘的財富。(2)對大部分的人而言,假如可以被肯定、被接納、被善意地對待,那麼他們對現實的所求就可以降低到「一輩子衣食無缺」的程度,而不願意為了多餘的財富付出沒必要的代價。


其實,一個人只要職業穩定,有固定的收入與退休金(譬如公教人員),那麼他將和比爾蓋茲一樣地一輩子不愁吃穿。因此,他們財富上的懸殊只能造成一個實質上的差異:他們死的時候,比爾蓋茲會留下比較多錢。但是,死後的財富有什麼意義呢?值得人為它做任何的犧牲嗎?所以說,顯然一般人所以羨慕比爾蓋茲,為的不是他死後留下多少財產,而是這些財產在他生前帶給他的自我肯定和別人羨慕的眼光。因此,人之所以會去追逐一生花不完的財富,積極的說是為了自我肯定,消極的說是為了自我武裝,防範別人的輕蔑與羞辱。也正因為財富對人而言最大的吸引力是被肯定、被接納,所以一旦我們可以不需付出任何代價就被肯定、被接納的時候,我們就會吝於為多餘的財富付出沒必要的犧牲。因此,在前面的問答裡,我們會選擇「一輩子衣食無缺,沒有多餘的財富,但是被肯定、被接納」;而不願意為了比爾蓋茲的財富,去忍受和唯利是圖的人朝夕相處。


所以,假如這是一個充滿善意的社會,人人願意彼此急難救助,相互接納、肯定,應該就很少有人願意為了名利而付出夫妻失和、親子生疏、心靈空洞等代價了。在這樣的社會裡,人們將會花費更多的心力,認真地去思索人生的意義,追求超出現實層次的「自我實現」。而平常被當作空話、不務實的理想、熱情、憧憬、嚮往、心靈、生命等等東西,將會變得非常地吸引人,令人振奮,甚至於是「人要有滋味地活下去所不可或缺」的要素。


不幸的是,我們從來都沒有經驗過那樣子有善意的社會。在這個現實的社會裡,人都太勢利。或者說,雖然人都或多或少隱藏著一些對人的善意,但是這個社會的習氣卻太惡質,使得這些善意根本無從傳達、交流。從一懂事開始,我們就經常被親戚和鄰居拿來做為「比輸贏」的工具。還沒上幼稚園的時候就比看誰家小孩長得漂亮,看起來聰明。到了幼稚園,小朋友也學著大人的口氣,比出國的次數,比汽車和房子的大小。小學開始就被拿來比成績,比才藝,比英語,爸爸、媽媽、姑姑、阿姨、叔叔、伯伯都七嘴八舌地進來攪和,不把這場輸贏的比較弄到沸騰就不罷休。難得過年,所有表兄弟姊妹玩在一起,偏偏就會有三姑六婆或阿姨、舅媽會問:「你們家慧娟功課好不好呀?」或者假猩猩地炫耀:「我們家志潔當了學校的小市長,回家都不肯講,還是老師打電話來道賀才知道呢!」活在這種整天比輸贏、爭高下的惡質習氣裡,每個人自衛都來不及,根本沒有機會表達出隱藏在心裡的善意,甚至因為害怕天真的善意會換來無情的羞辱,以致於在一再的壓抑之後,對自己的善意變得愈來愈遲鈍而不敏感,最後甚至於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就這樣子,我們每個人都被教養成隨時在為不可預期的「決鬥」作準備。收入再多都不夠,隨時可能會碰到一個親戚或同學半路殺出來,用更高的收入把你踩到腳底下去。社會地位再高也不足,隨時爸媽都可能會碰到一個失散多年的同學,用更傑出的兒子把你比下去,讓你爸媽多年來的驕傲瞬間變成一團糞土。子女的成績再好也不夠,你隨時可能會發現工友的兒子成績更傑出,讓你的自尊心變成別人腳底下的一塊髒抹布。每次碰到熟人或陌生人,你都要機警地防範對方會不會無預警地出招,一刀斃命地殘殺了你的自尊,讓你的屈辱汨汨不絕從傷口湧出來,甚至讓你在滿溢的屈辱中窒息而死。


所以,我們急著用百萬名車武裝自己,從遙遠的距離就開始發出自衛的訊號:「你們誰都別想瞧不起我!」我們用千萬豪宅當武器,看誰不順眼就輕描淡寫地把對方的自尊心踩在地板上。在區公所被辦事員刁難或瞪白眼的時候,就拿出亮麗的學位或頭銜,逼對方彎下腰來道歉,甚至露出諂媚的神情來抱大腿。我們加入了那個「人欺人」的社會,用學位、豪宅、汽車、收入、儲蓄、配偶的成就或容貌、子女的成績和成就,以及一切可能的工具,一邊武裝自己,一邊在必要的時候反擊。開始的時候或許不習慣、不情願,久了以後卻像決鬥巖流島的宮本武藏,決鬥成為一種本能,刀一出鞘就可以讓對手尊嚴掃地、屈辱橫流。然後,我們就可以偶而輕輕鬆鬆地感慨著說:「唉!這真是個人欺人的社會!」


然後,我們開始羨慕,甚至於崇拜,傳說中的史丹福大學教授。他不但有亮麗的學位和頭銜,而且自己在矽谷開一家上市的高科技公司,財產有好幾十億美元。從來都是別人聽他的,沒有人能夠指揮他。所有他看上的女人,甚至不需要他開口,只要眨個眼,就會自動跟他上床。有一次機場因為大雪而下令所有飛機停飛,他硬是叫州長身邊的要人打電話給機場主管,逼得機場塔台不得不讓他起飛。這個人,就像美國人最崇拜的英雄:「他只負責定規矩,從來不需要遵從(He makes rules but follows none)。」這樣的人,簡直就是美國人心目中的宮本武藏。而在這個萬事以美國為尊的台灣社會裡,這樣的人簡直就是傳奇英雄,每個人心目中的偶像。


於是,許多年輕人提起他們的「理想」時,他們說的就是這種「永遠把別人踩在腳底下」的人。他們所謂的愛情,指的是每個異性都愛她╱他,但是她╱他卻很可能不愛任何人。他們所謂的「自我肯定」,其實一半是自衛的姿態,一半是把別人踩在腳底下的慾望。他們所謂的「理想」,其實在中文字典裡原本應該是叫做「野心」。


這是一個沒有能力分辨什麼叫鄙野、粗暴,什麼叫崇高、熱情的時代!


當然,人是有護衛他的尊嚴的需要。但是,我們需要多少的財富、頭銜與地位,才能達到自衛的需要?而這些財富、頭銜與地位,又值得我們為它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參、金錢只能換來虛假的情意,而換不來真心的接納與善意


托爾斯泰晚年寫了一部很薄、也很感人的小說:【伊凡 o 伊列區之死】,探討一個問題:「人一生中真正值得去追求的究竟是些什麼?」


伊凡 o 伊列區是個高等法院檢察長,有一個人人羨慕的漂亮太太,交往的都是彼得堡的上流階級和貴族。他從小聰明伶俐,善於察言觀色,也善於應對逢迎。因為出身貧苦,所以從小就力爭上游,立志要出人頭地。他聰明又用功,很順利地拿到人人稱羨的大學文憑。進入法院以後,他比別人更用心辦案,也擅長交際,所以就比同事更快地獲得各種升遷的機會。在人生最高峰的中年時,他和美麗的太太搬進了彼得堡寬敞的豪宅裡,開始用心佈置這個家。就在掛窗簾的時候,他從高高的梯子上摔下來,從此臥病不起。
從小到大,他第一次有很多時間去看他身週的人,以及他這一生真正所擁有的。雖然他很用心佈置這個房子,極力想要擺脫中產階級的品味,但是從傢俱到窗簾,沒有一樣東西和他相同社會階級的人有任何的不同。就像他的一生,雖然他一直都不甘心當平凡人,但是卻也從來不曾追求過任何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因為,他從來都不曾知道自己在追求的是什麼,也從來也不曾認真問過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整個一生,他只是活在別人的期許和羨慕之中。所有他曾追求過的東西,都只是因為別人認為那些東西很體面,值得稱許或羨慕,而沒有一樣是他自己要的。就像他的婚姻,不是因為兩人相愛,而是因為大家都認為他們兩人條件相當,未來將是非常體面的一對。


臥病以後,他那愛慕虛榮的的太太和女兒從來不曾真正關心過他。其實,他也從來不曾關心過別人。醫生不在乎他的疼痛與憂慮,不把他當作一個有感覺有思想的人,只是機械化地用專業角度在處理他的身體。這就像他在法院一貫的風格,他只想從專業角度把所有的案件冷漠而優雅地處理掉,冷漠到近乎無情與殘酷。即使發現當事人有冤屈或不得已的苦衷,他還是硬著鐵石心腸依法辦事。他的同事沒有人同情他,反而整天在打聽他的遺缺可以帶給哪些人升遷的機會,就如同他以往在類似場合下會有的一貫作風。把他和家人聯結在一起的力量不是愛情與親情,而是虛榮心和一家人的面子;把他和同事連結在一起的,不是同事的情誼或關懷,而是社交的利益和人脈網絡的經營。沒有人是真心地活著,大家都只是活在別人的期許和羨慕裡!


當他看透了這一切,突然發現他從來不曾有過真心的喜悅和眼淚,不曾為自己的心願而生活、奮鬥,他的一生根本都是虛假的、空洞的、不值得的。他很想從頭來過,嘗試過一種更貼心、更真實的人生。但是,他已經是絕症的末期,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了!
人生最可怕的,莫過於在人生已經不可能再重頭開始的時刻裡,卻對自己有過的一生感到後悔、不值得!那麼,人要怎麼活這一生,才會覺得值得呢?我們曾否認真地想過?


我問學生,妳願意花多少時間去準備妳的婚禮?很多人都願意花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去籌備。那麼,妳是否曾經花一整天的時間去想想:「什麼是妳這一生中最想擁有、最珍貴的東西?」不曾有過!太忙了,國中開始忙聯考,聯考後還有聯考,大學畢業後還有研究所,研究所畢業後要進園區。進了園區更忙,忙得有家歸不得,有些人連想生小孩都找不到時間。


「那麼,你會不會是第二個伊凡 o 伊列區,臨死的時候才對一生後悔?」「不會吧!想辦法賺錢解決現實的問題比較實際,沒有必要花時間去想『人生觀』這種無意義的問題!」
真的嗎?


大部分的人從一懂事開始就活在怕被別人比下去的恐懼當中,所以終其一生,他們只有在現實的恐嚇下拼命地力爭上游,追求財富與權勢,作為武裝自己和踐踏別人的工具,卻從來沒有機會停下腳步來好好地想一想:這樣子做,真的會解決他們的問題嗎?


可是,假如你會怕鬼,你總覺得鬼在你的身後。你愈是跑得快,愈是覺得背後有什麼東西在追你。真的要解決這個恐懼,唯一的辦法是停下腳步來,勇敢地往後面看清楚。只有當你敢往後面去看鬼的真相時,鬼才會消失掉。一味地在它的恐嚇下拼命地往前跑,累死了也解決不了問題。面對現實的壓力,道理也是一樣的。只有當我們看透了現實能給我們,以及不能給我們的是什麼之後,我們才有可能坦然地面對現實。


假如我們所以追求現實,為的是自我的肯定和別人的善意、接納,這一定要用名利權位才能達成嗎?還是說我們可以有更簡潔、更有效的方式來肯定自我,並且獲得別人更真心的善意與接納?


讓我們再來做一個實驗:請你就認識的熟人中,選出五個你認為最值得尊敬的人,和五個你最討厭的人,把他們的名字寫在紙上。然後你仔細分析看看,你認為最值得尊敬的人當中,有幾個剛好是學歷最高、或者最富有、或者最有權勢的?除此之外,你也仔細查查看,最讓你受不了的人中,有幾個剛好是學歷最高、或者最富有、或者最有權勢的?很多人都會發現:在名、利、權、位的追逐上愈成功的人,往往也是最討人嫌的人!那麼,這個社會為什麼普遍鼓勵我們去追逐名利與權位?因為這些東西對陌生人很有效!


譬如,妳到戶政事務所去辦文件,承辦人對前面幾位都大小聲,亂發脾氣。輪到妳的時候,他看到妳光鮮亮麗的衣著和妳先生的博士頭銜,態度突然柔和謙卑起來,這時候會讓妳覺得衣飾和頭銜很好用。但是,這些表面上的榮耀與光彩,只對陌生人有用。對於那些和我們朝夕相處的人而言,名利與權位很難影響到他們對我們的善意與肯定。譬如說,你最要好的朋友或許會在你獲得博士學位時為你高興一下下,但是沒多久你和他的關係又回復到以往的狀態。反過來說,假如有人因為你新獲得的名利與權位而急著和你結交,這種虛情假意的朋友還不如不要!


絕大部分的人都和伊凡 o 伊列區一樣,花費一生的精力去追求表面上的榮耀,雖然這會換來許多陌生人的羨慕與激賞,卻換不來身邊人真心的善意與對待。一輩子只為了一群不相干的路人而活著,值得嗎?很多全球著名的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