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伊底帕斯在科隆納斯》看希臘社會的論辯模式

王湘雯

台灣藝術大學戲劇與劇場應用研究所研究生 

 

摘要

《伊底帕斯在科隆納斯》(Oedipus at Colonus)為「底比斯三部劇」之第二部,索福克里斯(Sophocles,西元前496406年)寫於西元前406年,演於西元前401年。當時的雅典社會在希臘政治家伯里克里斯(Pericles,西元前495年-429年)的帶領下,已經發展成相當完整的民主政治社會,而戲劇在當時更是雅典的重要娛樂,戲劇題材雖多數取材於神話,但在其語言對白往往反映現實的各種現象。因此本文將依循亞理士多德(Aristotle,西元前384年-322年)《詩學》裡的言語與思想要素,並採用《世界名劇精選【古典篇】》徐進夫譯本之《伊底帕斯在科隆納斯》此劇本,就著故事的發展,探討伊底帕斯與各重要角色之間的辯論思想,並衍生至當時雅典的社會現象。

關鍵字:《詩學》、希臘戲劇、索福克里斯、雅典政治、雅典社會

 

壹、前言

《伊底帕斯在科隆納斯》為《伊底帕斯王》之後的第二部故事,敘述伊底帕斯退位後不久,被他的兩個兒子同意由攝政王克里昂驅逐出境,他只好與女兒安娣貢妮逃出底比斯,此時有一道神諭預示,伊底帕斯將死在復仇三女神的轄區,當他來到雅典附近的科隆納斯尋求國王提修斯的庇護,也知道他已經進入復仇三女神的神林,伊底帕斯想到不如死在這裡更覺安逸,於是決定留下,本來雅典城是不接受這樣一個弒父娶母的罪人,但在伊底帕斯一番強烈的自清與說服眾人的論述下,終究使得雅典人民全然接納他,讓他留在雅典,替他淨滌一切罪惡。

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詩學》裡提到悲劇的六大要素[1],其中在第十九章論及言語和思想之要素。言語是指用詞表達意思,透過論證事務的真偽或講述一般道理,可表現其思想;而思想是指能夠得體地表現見解的能力,尤其在演說中必須發揮最大功用,兩者相輔相成。劇作家在戲劇寫作裡,透過語言或對白展現角色人物的性格與想法時,通常也會間接注入自己的思想,而戲劇在當時的雅典社會又被視為重要的娛樂,雖然劇作多取材於神話故事,但往往都是反映當前局勢。

雅典早在希臘政治家伯里克里斯帶領下,發展成為一個完整的民主社會,當時全體的雅典公民必須定期出席「公民大會」,解決城邦一切的大事件,諸如宣戰和講和問題、城邦糧食問題、聽取負責人員報告、審查終審法庭的訟事等,並由多達六千人的公民組成「民眾法庭」(heliaea),輪流參加法庭陪審團,人人皆能以陳述和投票的方式,積極表達個人意願,因此當時的教育訓練十分注重口才,也因而產生了許多從事此種教育工作的老師,他們自稱為「Sophists」或「Sophistai」,意思為「論辯者」、「智慧之師」,盛行起一股辯論風氣。《伊底帕斯在科隆納斯》寫於西元前406年,正好處於雅典民主發展最為成熟的階段[2],因此從劇中角色人物的對話,不免看出雅典當時盛行的辯論風氣。

以往對於古希臘的研究不免都是從歷史的角度以敘述史實為主,記載古希臘社會的資料比比皆是,但都只是探討當時繁榮經濟、民主政治、自然哲學或者藝術文化各方面,卻未在某一個部份仔細探討,尤其史料上皆會提及希臘社會的好辯風氣盛行,然而怎樣的辯論方式卻未加以敘述,因此本文將要以戲劇的角度出發,先從亞里士多德著作《詩學》裡提及戲劇六大要素之言語與思想為基礎,然後以希臘悲劇家索福克里斯之劇本《伊底帕斯在科隆納斯》為依據,深入探討其辯論模式,體現當時的辯論風氣。

貳、關於言語與思想

一、言語

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詩學》第六章裡提到悲劇的六大要素,其中在第十九章論及言語和思想之要素。

在《詩學箋註》第十九章正文提到:「關於語法,研究的項目之一是語言說出時之語氣,諸如:命令與祈求之區別,單純之敘述與威脅,疑問與回答等等。」(姚一葦譯 民82:159)也就是說在語言表演上,主要是語言訴說的語氣:命令、祈求、陳述、威脅、疑問、回答等,透過不同的方式使用語言,讓說話者足以獲得聽話者的反應而產生不同效果,這樣的效果無法刻意安排,是從兩個對話者間一搭一唱所產生出來的語言表演。說話者所產生的語言,無非是想要向聽話者訴諸自己的論點,得到他人認同,因此無論是產生哪種語氣,語言的使用目的都是在於如何說服他人,使他人贊同自己。對於說服力一詞,亞里士多德又將之分類:

按亞氏《修辭學》1356a,將語言的說服力的型態分為三項:第

一種建立於說話者個人的性格上;第二種係使聽眾進入某一種心

靈的構架;第三種為自語言本身所作的證明。(姚一葦譯註 民

82:161)

第一種說服力,是出自於說話者的個人性格,說話者的話足以使人相信;第二種說服力,是出自於觀眾的反應,語言能激起觀眾的情緒反應;第三種說服力,是出自於語言的本身,語言內容證明某一事實,說話者所用的語言便足以論證。由此得知,語言的目的無非是要鞏固自己的論點,並且說服他人,因此無論是說話者本身的魅力、觀眾產生的反應或語言本身的證明,唯一就是要完完全全信服聽話者。

古希臘劇作家認知到對於語言的使用上,尤其是當一個演員或者一個演說家想要發表一場有韻律節奏的言論,並且期望廣獲大眾熱烈迴響,他們就必須掌握所有詩歌韻文中的特性[3]。這個特性除了語言文字上的修辭外,就是語言表達的語氣。

二、思想

在《詩學箋註》第十九章正文提到:「劇中人思想的表現在各方面均有賴於其言詞之效能,其表現場合有:證明或反駁,引起諸如哀憐、恐懼、憤怒之類的情感,或對事物極大與極小之敘述。」(姚一葦譯 民82:159)也就是說在思想的表現上,說話者以證明或反駁的方式說明自己的立場觀點,以及對事物重要的大小程度做適當敘述,而這兩種表現方式的運用除了表達自己思想外,還連帶引發聽話者哀憐、恐懼、憤怒等情緒。對於思想一詞更進一步的解釋,在《古希臘劇場美學》第貳章論及古希臘劇場表演論中談到:「『思想』(dianoia)一詞,精確應譯為語機、語言機能,它所指的並非思辯的程序,而為語言(logos)的主動作用。」(林國源 2000:107)可見思想是推動語言產生作用的一個主因,作為辯論家理性爭論的主題,或是爭論本身的依據。

三、言語與思想的關係

然而言語與思想實質上是互為表裡關係,兩者相輔相成。《詩學箋註》第十九章正文提到:「行為與言辭之區別僅係:前者印象之造成毋需加以說明,而後者則必由說話者產生,由於語言之結果。」(姚一葦譯 民82:159)

按亞氏之意,所謂思想乃一個人的言詞與行為的指導者,一個人

的言與行的智能表現,故與「性格」同為一個人的人格的形成要

素。思想本身無法傳達出來,除了通過一個人的言詞或行為來表

現。當思想通過言詞來傳達時,或發表意見,或辯論問題,以訴

諸聽眾之智能與情感。(姚一葦譯註 民82:160)

亞里士多德的意思是,一個人的思想會影響其言詞與行為,然而僅單單有思想是無法表現出來的,必須通過一個人的言詞表達,可以是發表意見或者是辯論問題,目的都是將一個人的思想傳達給聽眾,引發聽眾的情感與認同,因此,「一個人的思想言詞與行為係一個完整的統一體」、「思想言詞與行為必須在同一的法式下進行,構成嚴密的相關形式」(姚一葦譯註 民82:161),關於言語與思想密切的關係,在《古希臘劇場美學》第貳章論及古希臘劇場表演論更深入提及:「(一)『思想則為他們的言談中所表示的特殊理論或更進地宣示某一普遍的道理』(二)『思想乃指說出情境所蘊含及貼切於情境的言論能力,這種言論能力,是屬於政治術或辯論術的對象』(三)『思想為指證某事物存在或不存在的形式,或在那些形式中,宣敘某一個普遍的道理』(四)『思想所關涉者,其為來自言語所引發的一切效能,如指證、反駁、引發情緒』[4]」。由以上更進一步對思想分類成四項,得知思想可從說話者的特殊理論、說話者所處的情境、說話者必須指證某物存在與否時,透過各種指證或反駁之語言去宣敘道理,藉此能引發聽話者的情緒,諸如哀憐、恐懼、憤怒等,達到說服聽話者的目的。

言語是指用詞表達意思,透過論證事務的真偽或講述一般道理,可表現其思想;而思想是指能夠得體地表現見解的能力,尤其在演說中必須發揮最大功用。可以說思想乃語言表達的內容,而語言乃思想表達的形式,兩者密切結合。

参、劇中的辯論與思想

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以下將採取四段伊底帕斯與各個人物之間的答辯對話作為分析。

一、伊底帕斯和雅典公民

伊底帕斯被放逐多年後,他和女兒安娣貢妮來到了科隆納斯的復仇女神森林遇見一位公民,伊底帕斯向公民表示欲見國王提修斯,然而公民卻表示必須先透過科隆納斯地方公民的決議,是否要他留下或走開,如此才能決定伊底帕斯能否晉見國王,當公民們一出現,伊底帕斯面臨了第一次的答辯。一開始公民們是十分排斥伊底帕斯的,因為他們害怕伊底帕斯的不幸,會為他們整個城邦帶來厄運,他們以堅持的態度希望伊底帕斯父女倆離開,此時本是處於低姿態的伊底帕斯,為使他自己能順利留下來,他立刻為自己的命運做陳述反駁:

我的行為只是受苦的行徑,而非一意孤行,

又:

你們怎能稱我為罪人,怎能從本性上加以論斷?我是受到攻擊─

我是為了自衛殺人。就算我曾知道我要做的事情,那也不能使我

成為有罪之人,何況事實上並不知情?

緊接著搬出神的名義替自己加強立場:

我以諸神的名義懇求你們,仍以你們叫我起來的那種好心救護我

這個老人,千萬不要一會兒敬重諸神而後又欺謾祂們!

再更進一步強調:

凡是目中無神的人沒有一個可以逃過神光的照臨。[5]

要知道神在雅典社會是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人們對神是如此的敬畏與尊重,因此對於一切的神諭毫無質疑,伊底帕斯在這裡巧妙地運用祈求的態度,加上以神的力量間接威脅公民務必使他留下。至此,公民當然被伊底帕斯一連串振振有詞反駁的啞口無言,公民立刻退讓,態度轉而接納,

老先生,你使我畏而又敬,因為你以如此的氣勢表達了你

的爭辯。[6]

伊底帕斯在這一場與公民的答辯,理所當然地說服了雅典公民們。

二、伊底帕斯和提修斯

通過公民的信任,公民請提修斯出場。

提修斯:過去我常耳聞關於你的傳說,你的眼睛所受的殘害,賴

伊厄斯之子,我對你頗有所知。因此在十字路口才一見到你我就

認出是你本人而毫無所疑。你的破爛衣衫,你那蒙難的神情,都

明白地告訴我你是誰人,

提修斯出場先是一段發言,至此,屬於陳述的部份,敘述他所知道的事實,接著他對於一個仍是陌生的外來份子,抱著遲疑態度進入一般問答程序,他開始提問:

為了悲憫之故,且容我直口問你:為何來此?

為了再進一步確認伊底帕斯的來歷,於是又再加強提問:

你和你身邊這位可憐的少女,來向雅典和我要求一些什麼?[7]

雖然這裡是再度的提問,不過更有求證的語氣。畢竟提修斯只是從旁者聽到關於伊底帕斯的故事,未聽到本人親口敘說,況且身為一個國王為了確保自己國家安全,更有必要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詢問清楚的必要性。但提修斯的提問卻不是直接的質問,他是一句句的堆疊,提修斯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場觀點,對於眼前如此衣衫襤褸的伊底帕斯,儼然是個瞎眼老人,凡事還必須由他柔弱女兒攙扶著,提修斯深表同情與憐憫;接著他進而表明略知關於伊底帕斯的故事,這一段看似客氣的提問,提修斯施以友善的態度,目的不免是要讓伊底帕斯卸下心防,以免伊底帕斯有所隱藏,接著他才有把握再進一步深入追問,才不會遭伊底帕斯有所反感,由這一段話可端倪出提修斯採取以退為進的問話技巧,以柔性態度去面對曾經氣勢如虹的國王伊底帕斯,去尋求他想要的答案,也可窺見身為一個王者的問話風範。

面對提修斯直接的詢問,已經走投無路、氣勢不在的伊底帕斯,為了能獲得國王的信任與支持,好能確保取得留在科隆納斯的權利,於是伊底帕斯開始了他下一步的辯白,他簡要的提出幾個重點,以便提醒若提修斯未將他收留,雅典即將面臨戰亂的危險,伊底帕斯的回答由淺入深,一句句堆疊。首先,伊底帕斯先回答了提修斯的疑問:

啊,親愛的朋友提修斯,只有諸神才會不老不死。萬能的時間會

抹殺世間的其他一切,使得所有的一切化為烏有。

伊底帕斯在陳述中開門見山地告訴提修斯,雅典即將面臨災難的預言,為了更進一步的強調預言發生的可信度,他更明顯指出:

正信死亡而邪信生起,而友好的和風不能常吹,不能在兩友之間

保持堅強和穩定,兩城之間的關係更是差矣。

他直接點出底比斯城與雅典城的危機,兩城之間即將不再像從前那樣保持和平,因為在他自己犯下弒父娶母的事件後,緊接著所受挖眼之苦與被兒子放逐等報應,以及隨著神的旨喻他必須來到雅典,他更大膽地道出:

而一個時辰的條約,握手締結的契券,亦有破裂的一天──無關

緊要的一句話可使長矛望風而擲──總有一天,當我的皮囊昏

睡,冷卻、埋了之際,它的熱血就會枯竭──

以上這段簡短回答,伊底帕斯卻是直截了當、一針見血的告知提修斯,總括且敏銳地道出雅典即將衰弱,無非在引起提修斯的恐懼。而眼見提修斯逐漸被他說服,為了再加強提修斯的信任度,伊底帕斯拿出宙斯與阿波羅二大神的預言,好鞏固自己的辯白,畢竟國王氣勢如何高慠,在當時也無法違背神的指示,因此伊底帕斯更大膽地說:

假如宙斯仍是宙斯,而神子阿波羅所言真實不虛。

至此,伊底帕斯在一連串回答、陳述及強力反駁,氣氛已經到達一種緊繃的狀態,一個對自己管理國家充滿自信的國王,卻被一個外來客大大地唱衰他的國家,提修斯心中想必不是滋味,然而尚知人情世故的伊底帕斯卻懂得緩和沉重的氣氛,畢竟提修斯仍是國王,還是有他原始的王者氣勢存在,加上現場那麼多雅典公民在旁觀看,伊底帕斯知道必須為國王找台階下,伊底帕斯使出這樣圓融的作法,一方面可以顧全提修斯的面子,另方面也為他自己留一條後路,就算伊底帕斯再有自信自己的辯白,卻還是無法掌握提修斯是否會因而惱羞成怒,為此,他立即轉為祈求的態度:

夠了,打破這些沉默的神祕並非快事,且讓我在開頭之處打住。

你只要把你的話辯護到底,你就不會說你白白地歡迎了,一個流

落貴國的無用之人伊底帕斯──除非是諸神毀棄了我最希冀的 

意願。[8]

伊底帕斯以自言自語表示他已經把該說的話說盡了,不會再繼續說下去,一切決定權屬於提修斯,然後他最後以「流落貴國的無用之人伊底帕斯」完全降低自己身份,強調自己絕對卑於提修斯,只有投靠提修斯這唯一法子,才能洗滌他的罪惡繼續存活,試圖引起對方哀憐;伊底帕斯再以「諸神」這樣無形強大的力量,間接施予提修斯壓力,若提修斯將他留下,他即將造福雅典,並更鞏固他到來雅典需要留在此地受保護的目標,伊底帕斯將這一切歸於是神的意思,提修斯照理應該遵循神的旨意才是。這一段答辯是個關鍵,決定伊底帕斯的去留,伊底帕斯可說是大贏了,因為他讓一個一國之君毫不猶豫地答應他所有的請求,並且立刻向所有雅典公民宣告,必須完全接納並且保護這個外來客。

三、伊底帕斯和克里昂

得到了雅典國王以及眾人的庇護,伊底帕斯想當然信心倍增,他不用再流浪外頭,他已經找到一個棲身之所,接下來他必須更專注於底比斯國王克里昂的到來。因為害怕底比斯面臨滅亡的危機,克里昂急迫地前來強行架走伊底帕斯,克里昂充滿敵意出現,他首先以脅迫的口氣壓制人,他表明早已捉住伊底帕斯另名女兒伊絲曼妮作威脅,並且還要前來捕走父女兩人,克里昂如此傲慢無理的行徑,想強行將兩人帶回底比斯,簡直不可理喻,克里昂甚至威脅性地表示「雖老邁如我,仍可與你拳來腳往,決不退讓。[9]」然而伊底帕斯有了眾人的保護,此時克里昂嚴厲的指控,伊底帕斯再度憶起被趕出城的恨,他痛徹心扉,他大膽地反問克里昂:

我來問你:假如出於諸神的某個旨意,有某種災禍懸在我父頭

上,注定要他死於親生兒子的手裡,那你有什麼正當理由指責我

呢?[10]

又:

我問你一件事情,祇是一件:就在此時此地,如果有人前來殺你,

你,自以為是的你,如何處理?[11]

伊底帕斯問的嚴厲,他無非是希望克里昂設身處地思考一下,不要只是一味侮蔑他,然而伊底帕斯最終還是得轉向神的力量,加強自己這一段駁斥:

因此我現在向這些偉大的女神求救,我向她們發出緊急的懇求- 

我的救護者們,請來救我,為我戰鬥!克里昂,好讓你得到些教

訓,讓你知道什麼人在此城中駐守。[12]

此時氣勢凌人的克里昂已百口莫辯,他傲人的氣勢因為伊底帕斯更強烈的辯白,以及不願回城的決心而消弭,他不得不否認伊底帕斯反駁的每句話皆是理直氣壯,畢竟他當初趕人在先,加上他現在又處於別人地盤,只好放棄,他道:

隨你怎麼講,這是在你的地盤之上-我在這兒沒有爭論的餘地。[13]

克里昂隨即釋放伊底帕斯的女兒,這一辯伊底帕斯將自己身世再重述一回,強調自己弒父娶母完全身不由己,那氣勢磅礡地為自己辯白澄清,著實贏得了在場人士的支持同情與敬畏佩服。

四、伊底帕斯和保利尼賽斯

接著,反叛伊底帕斯的兒子保利尼賽斯前來俯首認罪,因為底比斯所面臨的戰爭,使得他不得不前來請求父親原諒並隨他回城,他一上場便盡是懺悔,先是憐憫:

啊,我該做些什麼呢?先為我自己的不幸哭泣?先為我妹妹還是

老父的悲慘落淚?[14]

保利尼賽斯也懂得運用神的力量為他的請求助力:

就是宙斯本身,也在做任何事情的時辰把慈悲女神擺在身邊,置

於其寶座的旁邊-父親大人,因此我請您讓她站在你的面前![15]

他不僅祭出宙斯向伊底帕斯請求原諒,還鼓吹一旁的妹妹們替他說話。保利尼賽斯這一番從懺悔開始,接著陳述底比斯現在所身處的戰況危機,再不斷的以諸神發誓,希望得到伊底帕斯接受支持。然而,此時伊底帕斯對這個驅趕他出城的兒子早以徹底絕望,對於兒子陳述的這一段話不但不領情,反而更加怒髮衝冠,被激起憤怒的情緒,伊底帕斯於是開始責難,責備兒子對他驅逐出境、篡奪都城等惡行,使他流落異邦、乞食人間,至此伊底帕斯不打算善罷甘休,他對兒子下了毒誓,

你將首先倒在沙場,身染你胞弟的鮮血,而他也使你血濺他的身

上-你們這對冤家手足將倒臥血泊之間!這是很久以前投給你

的詛咒,而今我再叫它來為我戰鬥!

伊底帕斯這段話必定引起保利尼賽斯無比的恐懼,而後一大段繼續的咒罵,伊底帕斯也是以神的力量加強自己的毒咒:

只要開天闢地之初宣佈的那種正義仍以永恆的法則分享宙斯大

神的王位!

又:

我向這兒聖杯裡面的諸大女神呼叫,我向把可怖的仇恨種植在你

心中的偉大戰神呼號![16]

想必至此,保利尼賽斯對於自己親身父親體無完膚的咒罵也百口莫辯了,再多的道歉悔過與請求諒解,也無法扭轉父親所下的詛咒,保利尼賽斯從期望轉而失望,甚至完全放棄,最後他只向妹妹祈求一個屬於他的葬禮。

伊底帕斯前後分別與雅典公民、雅典國王提修斯、底比斯國王克里昂、兒子保利尼賽斯等四位人物的答辯,伊底帕斯皆屬於每一段答辯中的勝利者。

肆、劇中的社會現象

由以上四個部份的對話,伊底帕斯前後分別與雅典公民、雅典國王提修斯、底比斯國王克里昂、兒子保利尼賽斯四位人物的答辯,伊底帕斯皆屬於每一段答辯中的勝利者,伊底帕斯雖然年老衰落、雙眼失明,可他在口條上的技巧卻不輸泛泛之輩。他陳述自己因神諭而慘遭不幸的一生,指證一切發生的事件他完全不是自主,他只是按理行事,企圖引起聽話者同情憐憫;他又陳述強調神諭的指示,他能夠造福庇蔭他所葬身之地;他祈求雅典人收留他,運用自己衣衫襤褸、身軀孱弱的外表博得眾人同情;他間接性地威脅命令雅典人務必相信他的話,否則雅典必定遭逢不幸;他反駁克里昂對他的亂加罪名,消弭克里昂高傲氣勢,扭轉克里昂對他的成見,並且斷然拒絕回到底比斯;他憤怒詛咒兒子,將保利尼賽斯咒罵得體無完膚,以宣洩那股隱藏許久被兒子驅出境的不滿。在每一段辯論中,存在於伊底帕斯本身的思想:盡全力為自己受神諭操控的命運辯白,拿出他的死能庇蔭雅典城的條件,完成能留在雅典洗滌自己終生罪惡的希冀,他不斷地利用指證和反駁,透過語言訴說的語氣,包括命令、祈求、陳述、威脅、疑問、回答等,更懂得利用雅典人以神至上的心態[17],借用神的力量與雅典公民、提修斯、克里昂、保利尼賽斯等人答辯,表明自己的立場,說服每個對他有存疑的人,達到留在雅典以淨滌自我罪惡的目的。

顧准《讀希臘史筆記》一書提道當時的希臘社會「興起了淵源於詩又超過了詩的戲劇,它的民主生活又使得議事會、陪審法庭和公民大會成為說話的藝術即雄辯術的廣闊的用武之地,雄辯術可以使一個普通的公民成為民眾的領袖[18]」。理所當然地,在這種所謂群雄爭辯的環境下成長,雅典的學術自然活躍,雅典公民幾乎都是在公開的政治生活中獲得廣泛的知識。既然戲劇在當時掀起了一股熱潮,當一個劇作家想表達自己的觀點或想法時,便會將其思想轉化成語言修辭,然後透過劇中人物說話來達到目的。因此,法庭內的一般集會或者法律審判,裡頭的政治爭辯提供了劇作家許多靈感,給予希臘劇場有各種形式的辯論表演,並且鼓勵觀眾們參與探討,積極表達個人的意見與論點[19]。在其他希臘戲劇劇作當中也都可見人物辯論的呈現[20],找到雅典人不管在政治或者是法律審判上具有特色的辯論方式,也讓我們看到辯論風潮已經無形融合於古希臘社會中。

伍、結語

《伊底帕斯在科隆納斯》一劇,筆者所提出四個部份的對話觀之,不只主要人物伊底帕斯,為自己想要留在雅典洗滌終生罪惡的思想而辯白,其他人物也為自己思想而辯白:雅典公民怕伊底帕斯的罪惡玷污雅典土地而辯白驅趕他;提修斯怕伊底帕斯的罪惡帶來不幸而辯白拒絕他;克里昂對於伊底帕斯弒父娶母感到不恥而辯白污辱他;保利尼賽斯為自己驅父的過錯而辯白請求原諒。只是伊底帕斯終究成為此劇辯白的最後勝利者,完成他想壽終安寢於雅典城的心願。

在希臘劇場表演中,無論從對話、手勢、服裝等,都是取自於當時日常生活,能夠貼近觀眾的,尤其是語言,就算是歌隊所唱的詩歌音韻,都要是能符合日常生活用語[21],由此證明戲劇在當時確實成了雅典的重要娛樂,因為它是能如此的貼近人心,當觀眾在觀戲時就好比看到生活上另一個角落,再加上當時「劇團主辦人是富裕公民,劇隊經費由這些富裕公民籌措[22]」、「在高度言論自由的民主雅典,並不因之而有任何禁演戲劇或迫害作者的措施[23]」,因此,希臘社會中流行的辯論風氣,便自然地與劇作家的劇作融合,可謂生活融於戲,戲融於生活。

至今,古希臘戲劇仍是大眾會去熱烈探討的議題,縱使它的思想和語言已經不符合現在的時代觀點,但在那個西元前幾百年的年代,我們窺見了希臘人的文學藝術,已經能善用修辭學、文法學來創造文學的巔峰,而它的民主政治更是功不可沒,民主的社會給予希臘人十分廣闊的言論空間和思想自由,使他們能積極自願地在公開場合上,去主動關心政治或者談論道德問題,因為如此,希臘人能將個人的創造性發揮極致,發展出其他哲學、科學、文學與藝術,創造出燦爛的希臘文明。

參考書目

 

中文部份

 

林國源,《古希臘劇場美學》,台北:書林,2000。

依迪絲.漢密爾頓著,葛海濱譯,《希臘精神》,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4。

亞里士多德著,姚一葦譯註,《詩學箋註》,台北:中華書局,民國82年。

亞里士多德,陳中梅譯/暨林國源、羅念生譯校勘,《詩學》,台北:商務,2001。

威爾•杜蘭著,幼獅翻譯中心編譯,《希臘的黃金時代》,台北:幼獅書店,民國63年。

索福克里斯原著,徐進夫譯,《伊底帕斯在科隆納斯》,台北:志文,1999。

顧准,《讀希臘史筆記》,台北:網路與書,2005。

 

英文部分

Rehm, Rush,  Greek Tragic Theatre, London: Routledge, 1992.

Stanford, W.B.   Greek Tragedy and the Emotions, London: Routledge&Kegan Paul,  1983.

其他部分

http://zh.wikipedia.org/w/index.php?title=%E9%A6%96%E9%A1%B5&variant=zh-tw,維基百科(2007年1月5日摘錄)。

回首頁



[1] 六大要素包含﹕情節、性格、言詞、思想、景觀及音樂

[2] 這裡指的是從希波戰爭(西元前490年478年)至伯羅奔尼撒戰爭(西元前431年404年)年間,亦被稱為「伯里克里斯時代」。

[3] 見原文,Stanford, W.B.  GREEK TRAGEDY AND THE EMOTIONS,p63

[4] 見全詳文,林國源,《古希臘劇場美學》,p106

[5] 徐進夫譯,《伊底帕斯在科隆納斯》,p92

[6] 同上註,p93

[7] 同上註,p104

[8] 同上註,p107

[9] 同上註,p122

[10] 同上註,p122

[11] 同上註,p123

[12] 同上註,p124

[13] 同上註,p125

[14] 同上註,p133

[15] 同上註,p134

[16] 同上註,p139

[17] 按古希臘人習俗,受神保護的人不能殺害,否則死者的血玷污了土地,殺人者要承擔罪一生,

  並綿延後代。

[18] p231

[19] 見原文,Rehm, Rush, GREEK TRAGIC THEATRE,p64

[20] 請參閱其他Aeschylus、Euripides、Aristophanes等希臘劇作家作品。

[21] 見原文,Rehm, Rush, GREEK TRAGIC THEATRE,p73

[22] 顧准,《讀希臘史筆記》,p226

[23] 同上註,p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