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問題研究路徑的綜述*
趙鑫
哈爾濱工程大學人文科學學院社會學專業
內容摘要
自殺問題作為社會學理論研究的經典研究範例的地位，是自塗爾幹1897年發表的《自殺論》以來確立的，在該著作中，塗爾幹也全面闡釋了他的實證主義研究立場和規範。在此書發表之前，歐洲各國對自殺問題的研究多集中的自殺的倫理道德問題和自殺行為的個人性和社會性決定性問題。而後的社會學理論學者多從個體主義和情境主義的研究路徑，試圖對塗爾幹的實證主義社會學進行批駁，同時也建構了其各自的研究自殺問題的方法論。本文正是對這四種研究路徑的梳理，以期對現實的自殺研究產生積極的理論指導意義。
關鍵字
自殺問題 整體主義 個體主義 情境主義
“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加繆，2003，4）
自殺問題不僅是有關人類生存意義的哲學問題，而在社會學理論的角度也有著它里程碑式的意義，是自塗爾幹1897年發表的《自殺論》以來確立的。在此書發表之前，歐洲各國對自殺問題的研究多集中的自殺的倫理道德問題和自殺行為的個人性和社會性決定性問題（張翼，2005，278）。而在《自殺論》中,塗爾幹通過系統地引入數量統計分析的方法,分別檢視並批駁了倫理學解釋傾向和當時流行的把自殺原因歸結為生理、心理、天象、種族等因素的各種觀點,並從社會唯實論的立場出發,以社會整合和社會規範來對不同類別的自殺率進行因果性分析, 為自殺這種似乎最個性化的行為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實證社會學研究路徑（唐斌，2005）。這種整體主義的視角和實證主義的研究傾向，遭到了後來的詮釋社會學理論家的批判，他們據此也提出了不同的理論觀點和自殺問題的研究路徑，包括個體主義和情景主義的研究路徑。本文正試圖對自殺問題研究的路徑進行梳理，以下就是對該問題的具體展開。
一、自殺問題研究的倫理學傾向
在塗爾幹的自殺研究之前，西方對自殺問題的解釋多集中在宗教和倫理學角度。在基督教早期，教徒常常以殉教的名義自殺，由於宗教神學家奥古斯丁和湯瑪斯.阿奎那認為人生命是屬於上帝的，個人沒有權利自行結束生命，因而反對自殺，自此，基督教就有了抑制自殺的功能。這是神學家對於自殺問題所給予的神學解釋。
在倫理道德領域，人們往往認為自殺是不道德的，是典型的道德淪喪事件，在個人日常生活中對自殺者貼上“失範”的標籤。道德統計家們從“宗教精神的衰落”，“道德缺失”的價值判斷出發，對自殺問題進行了社會道德診斷，觸及了社會倫理道德與自殺行為的關係問題，認為18世紀和19世紀早期的自殺問題是社會病症，是倫理控制、宗教控制或道德抑制作用的減弱而導致的。
撕下自殺的“不道德”標籤，是當時自殺問題研究的一個重大進步，法國思想家蒙田明確表示，“正像個人有權花自己口袋裏的錢一樣，他（她）也有權殺死字跡的生命，所以，自殺不是不道德的行為”（張翼，2005，278）。另外一位富有影響的英國哲學家休謨，也表達了與蒙田相類似的觀點。而這個進步的重要意義就在於將自殺問題的研究視野擴展至更為廣大的自然領域和社會領域，關注自殺行為的社會決定性，去理解自殺的發生自然和社會原因。伏爾泰就在其《哲學詞典》中通過經驗的案例論述了自殺問題，比較了城市與農村自殺率和引發原因的不同，並指出部分自殺案例中，自殺者是出於報復其他人的目的，即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解釋自殺現象。
二、自殺問題研究的整體主義*
自殺問題研究的整體主義的代表人物是塗爾幹，而在他之前的一些學者的經驗研究這也體現了這種整體主義的傾向，這些研究越來越多地關注在自殺者個人者外的社會因素對於自殺的社會行動的重要意義。塗爾幹以這些經驗研究為基礎，發展了其對自殺現象整體主義的解釋路徑。
1、社會事實的客觀性
塗爾幹經典理論最顯著的特色是他對社會和人的關係的理解, 其中最著名的概念是“必須把社會事實當作事物來看待” （塗爾幹，1991，23）。他強調社會事實為事物, 其實就是在強調社會事實的客觀性。為了說明社會事實客觀性的含義, 他首先在社會事實中排除意念,認為意念是不可捉摸的，而要把社會事實當客觀事物, 無須以哲理推理它的性質, 只要把呈現在面前的惟一可據的現象弄清楚。弄清楚的方法是對客觀事物“進行觀察”, “排除所有成見”, 對社會事實要“根據社會現象的外部共同特徵進行定義”, 並且要“客觀地觀察事物的外部特徵” （塗爾幹，1991，23—28）。他用這種方法論的尺度在《自殺論》中去衡量自殺現象的社會事實性質。
2、對自殺現象的原因分析
首先，塗爾幹對自殺的研究物件界定為自殺率——只能以群體為其基本單位的社會事實，它受多種力量或情況的制約,不會任意變化,它具有某一社會、地區或群體的明顯特徵。並將自殺的概念界定為“人們把任何由死者自己完成並知道會產生這種結果的某種積極或消極的行動直接或間接地引起的死亡”的現象(塗爾幹，2003，11)
接下來，塗爾幹通過查閱1835年至1890年歐洲主要國家2.6萬名自殺者的檔案資料,並對這些自殺者的性別、年齡、居住地區(包括國家中的區、地區所屬的氣候類型)、婚姻狀況、家庭人數、宗教信仰、疾病史、自殺的動機(醫生的鑒定,如家庭糾紛、肉體或其他痛苦、內疚或酗酒等)、自殺時間(包括年、季度、月、星期、日、時)、自殺方式(如跳樓、吃藥、割手腕等)等變數進行整理、比較、計算和相關分析,駁斥了當時一些醫生和心理學家對自殺現象所做出的各種解釋,排除了天象、氣候、人種、精神病患病率、模仿等因素解釋，指出引起自殺的真正原因是社會力量，只能從社會的層面上用社會事實來解釋。（唐斌，2005）
塗爾幹用以解釋一個特定社會自殺率的主要引數是“社會整合”和“社會規範”（integration and regulation），將自殺分為利他型、利己型、失範型和宿命論型四類。通過他的研究得出了以下結論：①社會整合程度越低，利己型自殺率越高；②社會整合度越高，利他型自殺率越高；③社會規範對個人約束越弱，失範型自殺率越高；④社會規範對個人約束越強，宿命論型自殺率越高。他考察了影響社會整合的宗教、家庭和政治因素，針對現代社會的主要自殺率類型——利己型和失範型自殺率，提出了以下理論假設：第一，自殺率與宗教社會的整合程度成反比；第二，自殺率與家庭社會的整合度成反比；第三，自殺率與政治社會的整合程度成反比。
此後的後塗爾幹者對自殺的研究，都是繼承了塗爾幹在自殺問題研究上的方法論衣缽，在整體主義和實證主義的方法論指導之下，對塗爾幹的自殺研究進行某種程度的修正、完善和擴大。後塗爾幹學者的代表人物及其對塗爾幹自殺理論的發展情況如下：
1、哈泊維治，在其《自殺的原因》中，以“社會孤立程度”（the degree of social isolation）來代替社會整合，提出了自己的理論假設，認為高城市化程度導致高社會孤立程度，進而導致高自殺率。他的理論和研究成果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並完善了塗爾幹的自殺研究。
2、亨利和尚特，將塗爾幹的“社會整合”和“社會規範”更為具體地轉變為“外部約束力”，並擴大了塗爾幹的自殺率研究範圍，即解釋了城市自殺率高於農村和男性自殺率高於女性的現象。
3、基波斯和馬廷的地位整合和自殺理論，驗證了塗爾幹關於“社會地位變動中人們自殺率較高”的論斷，是塗爾幹自殺理論中某部分的應用性擴展，並用“社會關係的穩定性和持久性”來代替“社會整合”，以進行經驗研究。）
三、自殺問題研究的個體主義
在20世紀20年代，佛洛德就指出,所有人、細胞動物和有生命的物質都有兩種基本的衝動——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自殺源於死的本能的內部轉化。而這種死的渴望是人天生的，不受外界環境影響，不是外部力量促使而成的，這就代表了自殺問題的個體主義觀點。
卡爾.門林格爾繼承了佛洛德的個體主義、精神分析心理學的傳統，在其1938年發表的《人對抗自己——自殺心理研究》中，展開了對自殺問題的具體分析。他對死亡本能和自我毀滅傾向作了全面的考察和分析，認為：人性中固有破壞衝動總是要竭力尋求宣洩，如果這種破壞衝動布作用與外界，其必然結果就是轉而施之於自己，這就是各種形式的自殺的根源。
1、自殺源於內部衝動
門林格爾首先駁斥了“自殺是一種對不可忍受的生活境遇的一種逃避行為，而迫使人們採取逃避行為的力量完全來自於外部”的觀點。他認為，人的行為決不是緊緊取決於外部力量，事實上存在著內在衝動，內在衝動對外部現實所作的適應性調整必然導致緊張和壓力，這種緊張和壓力可能是十分痛苦的，但“通過歷史和科學的臨床紀錄的無數例證都可以證明，除了極少數人以外，大多數人均能忍受”（門林格爾，1990，19）。他援引了神話故事、文學作品以及現實案例來說明，對於自殺問題的理解，探查人類內在的無意識是更好途徑。自殺的原因在於自我挫敗和毀滅的傾向顯然發生在個人生活的早期並且強烈地影響了人格發展的整個進程，以至遮蓋並最終戰勝了有益於健康的生命本能。但自殺是一種極其複雜的行為，而不是一種“簡單的、偶然的、孤立的、要麼符合邏輯要麼莫名其妙的衝動行為”（門林格爾，1990，23）。
其次，自殺的動機或要素來自於三方面，即死的願望、殺人的願望和被殺的願望，對這三重因素的分析又可以進一步揭示出自殺者內心深處的攻擊性、自我懲罰需要和快欲的滿足，極端外部宣洩就表現為殺人，而極端的內部宣洩的表現就是自殺，是自我毀滅的突然的、急性的形式。而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往往表現為個人緩慢地、一點一滴的自殺，即門林格爾所謂的慢性自殺或慢性子我毀滅。
2、自殺經驗獲得的途徑
首先，通過精神分析所研究過的企圖自殺的案例中，可以獲得人們關於自殺方式的選擇和決定過程，進而獲取人們自殺的動機。其次，在自殺者偶然獲救後，在住院治療期間，醫生和護士所採取的某些防護性措施也是由於我們在經驗上已經熟悉了他們的動機。第三，在作者及精神分析師對許多病人的精神分析治療過程中也經常發現不安全的，但卻是明顯的自殺傾向。因此，自殺經驗的獲得乃是通過精神病學的觀察和精神分析的觀察結果的總和。
門林格爾用豐富的案例和相關的文學作品來描述了自殺問題，凸現了他的個體主義心理學研究路徑，同時也擴展了自殺的定義範圍，這是由於人們死的本能的內向表現形式和強度的不同，因而他將指向死亡的“慢性自殺”和“局部自殺”也包括在其研究範圍之內。但從門林格爾的研究中，我們不難看到他是將自殺視為一種病態，需要通過精神分析和臨床的方法來治療和重建，用指向健康的、生的本能去戰勝死的本能，可是生的本能又如何能戰勝作者之前所揭示的強大的、頑固的、死的本能呢？作者對此的解釋過於簡單和牽強，使我們很難客觀的把握。但個體主義的自殺研究仍不失為一種研究視角和路徑，有待學者們進一步的補充和完善。
四、自殺問題研究的情境主義
塗爾幹所代表的方法論的整體主義將社會生活看作無個性的社會因素和社會力量在不同層面上的自發的運作過程，這種觀點將行動者及其動機、謀劃、賦有意義的活動及行動者的相互作用排除在社會學研究的視野之外。而方法論上的個體主義又將社會行動解釋為完全的個人心理本能，忽視了社會結構和因素對個體行動者的影響。兩者都是方法論上的一元論，並且相互排斥和對立。對自殺的解釋分別局限於社會事實或者是本能衝動。
而方法論上的情境主義則認為人主體的自覺參與是社會過程的內在因素，社會認識是從屬於特定時代的、國家、文化、社會團體的人主體的自我認識，其本身即為生活的表現，而非對獨立於觀察者的外部實在的反映。“移情”式理解是情境主義的特有方法，由於人可以從自己命運和遭遇來感受生活、理解自己在世界中的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也可以深入到他人的內部經驗，或讓他人活在自己心中來體驗他人的內心世界，這種身臨其境或設身處地的“理解”的活動，就意味著拒絕客觀主義的“移情”式理解。通過移情式的共鳴，某種特定語境中的某個說法獲得了普遍意義，並進而擴展到新的未知的領域，是社會行動的觀察者的研究獲得了客觀意義。其中“設身處地”中的“情境”不完全是個人自由意志，很大部分由社會決定，對於行動者的行動應該從行為的內在和外在兩個向度去理解。
因此，對自殺這種社會行動的理解就必須在檢視自殺個體所建構的一系列之所以要殺死自己或以自殺的方式來表現自己想法的“意義”中尋找和解釋。自殺者的個人生長環境與社會情境、生平經歷、自殺者和他人之間的互動過程等因素是應該也必須被考察和研究的（張翼，2005，303）。道格拉斯指出社會研究者必須對一個個具體的自殺行動的情境給出理解性的解釋，以對自殺者相關的深度訪談和閱讀自殺者的日記等方法挖掘自殺的社會意義，這些社會意義可能表現著自殺者的包袱、尋找幫助、逃脫困境、悔改等心態。1979年，比琪勒將道格拉斯的觀點又推進了一步，認為自殺者的自殺不是對其生命的最終結束，而是對社會環境的應對策略，是在其死亡之後還影響著其他人的生活的行動策略。並據此總結了四種基本的自殺策略：1)逃避者：自殺用來逃離無法忍受的環境；2)侵犯者：自殺被用來傷害或控訴他人；3)獻身者（oblate）：為某種政治制度或道德理想而獻身；4)賭博者：在生與死之間的賭博中發生的自殺。（張翼，2005，305）
以上對於自殺問題的研究路徑的梳理並非要評定出孰優孰劣，而是認為它們在解釋不同的問題上各有所長，例如，通過整體主義的方法論對自殺率的研究可以解釋不同國家的自殺率的高低和分佈，而在自殺個體的解釋則應側重於將其放在社會情境中理解其自殺心理歷程。總之，對於方法的選定不能拘泥於某一種方法論取向，而應是具體研究問題和過程的不同靈活掌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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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說研究路徑是指一種方法論意義上的研究視角或理論傾向，本經所採用的是社會學理論的整體主義、個體主義和情境主義的視角分類，並對塗爾幹之前的自殺問題研究進行較要的回顧。在本文的構思過程中，筆者聽取了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謝立中教授的關於社會理論範式的系列講座，其中謝老師對實證主義、詮釋主義、批判主義的社會學理論範式的分析均以自殺問題的研究作為範例，本人收穫很大，在此表達誠摯的謝意。
* 方法論上的整體主義主張社會系統具有不能從其各個組成部分的特性中推演出來的自然屬性，因此社會解釋就必須從系統層面開始；反之，方法論上的個體主義（這一術語出自經濟學家熊彼特）認為，所有社會現象在原則上都能夠完全根據個人的目標、信念和行動得以闡釋；而方法論上的情境主義則關注將情境定位的互動的自然屬性作為它分析的核心單元。（布迪厄、華康得，1998，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