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與被虐」─構作身體的多元想像

南華社會所研究生 郭宏昇

摘要

        身體是透過不斷地革命才得以生殖的綜合體,除了生物決定論之外,它所負載的社會、歷史意義更為強大。

        當人類在社會過程之中以「身體」來實踐「性」的時候,「身體做為性載體」的可能性也就不再單純、不能再以結構化加以同一。以「虐與被虐」的性活動為例,它所展演的身體論述(body discourse)就迥異於「異 / 同」、「人 / / 獸」的分野,而是透過「施虐與受虐」的過程裡得以性快感,藉以展現自我主體的存在。

        本文主要以「虐與被虐」的歷史脈絡與邊緣性格,去探討在性論述多元而分歧的現代,一種「身體形象」何以確立,或是它是否得到了轉化。第一章釐清「虐與被虐」是如何與暴力、性變態結合在一起而遭致了危險,進而打壓了對「身體」的展演可能;第二章則把性工具商品化的現象加入討論,看待此一氛圍如何形塑身體意象;第三章便把焦點置於「身體」事實上是高度受到控管的領域,對於「虐 / 被虐」關係的邊緣化只是「身體控管」的表徵之一,並不是因為它的形式「應該被控管」,而是反過來藉由它的形式得到控管身體的理由。

        本文企圖根據以上的三項論述,理解身體在現代結構裡的變革、本質上仍然受到高度捏塑的特性、和多元展演的行動可能,來突顯身體做為發聲本源的位置。

第一章 「權力」不等於「暴力」?

而「權力」又真的存在於「虐 / 被虐[1]」的關係裡嗎?

        「性虐待與被虐」的文化背景可追溯至1718世紀,傅柯(Foucault)就認為,18世紀是此一文化出現的精確時間。爾後的數百年中,「性虐待與被虐」的文化發展越發蓬勃,它們不再是個人私領域的舉動,而逐漸成為一種越來越引人注目的社會與文化現象(李銀河,1998:36)。而「性虐待與被虐」一詞縮寫就是S / M,前者是來自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在世時對於女性所施加的性虐待舉動,稱為「Sadism」;後者則是得自於奧地利作家馬索克(Sacher-Masoch)在他小說與生活中所呈現出希望被抽打的性行為取向(劉達臨,1999:587-598),在他們之外,尚有大量的地下色情文學描繪著「虐與被虐」的情節,尤其在英國,這些作品成為了維多利亞時代地下色情文學中的一個明顯特性(李銀河,1998:37)

        關於「虐與被虐」之間的討論,通常會導向「權力關係」的爭論,也就是說,在「虐與被虐」之間的互動關係裡已經預設了有主從位階的思考。在此,「主 / 從」的二元思考同時否決了身體展演的多元可能,它變得是固定化的、霸權式的論述,如此一來真正做到的,只是在討論「身體權力關係」時把「正常性論述」與「虐 / 被虐」對立起來,這才是權力關係的開始。之所以認為在「虐 / 被虐」間有「權力關係」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把「『虐 / 被虐』必然施加暴力,而暴力必定等同權力」的過度聯結強加在此一關係上,因此,為了逐一解構這樣的聯結、以活絡出「身體形象」的多元可能,本文採取以下的拆解模型:

  圖1. 「虐 / 被虐」關係間「權力不等於暴力」論述拆解圖

  職此,本文所要顛覆的「虐 / 被虐」關係,就是企圖在「權力解釋」、「暴力預設」之外進行對「身體」認知的重組,避免過份落入二元對立的脈絡裡。

        首先,在討論「虐 / 被虐」的「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立場時,有來自激進女性主義的各種批評,其中一點就是認為在「虐 / 被虐」的關係中,男性透過對肉體的施加痛苦而奴役了女性,並認為女性天生就有「被虐的想望」,而無一例外(李銀河,1998:225)。在這樣的論述中,固然我們不可否認實際存在的男性對女性的性暴力,但是需要澄清的是,「虐 / 被虐」之間所存在的互動行為,並不能以「暴力」等同視之,而這也是解構「虐 / 被虐」間「權力關係」的第一步。本文以為,激進女性主義所批評的是一種「絕對式」的性暴力,然而,這不是「虐 / 被虐」關係裡的主軸,在其中,「虐 / 被虐」是奠基在「相對」互動的立場來執行,而且,激進女性主義認為「女性皆為可憐的受虐者角色」論點其實也不盡然,許育豪(2004)曾說:

    SM有很大一部分是由女性扮演施虐者的角色,除了顛覆社會一般男尊女卑    而感到快感外,女性對身體及性的掌控;男性失去身體的控制能力更是讓人    興奮。其實SM之所以被認為性變態,乃是源於西方基督教的傳統,因為這        和生殖行為並無絕對關係,而在你情我願的情況下SM反而是種助性的方式。

        而事實上,對於「虐 / 被虐」關係的誤解是來自對語言理解與歷史進程的刻板印象,自薩德侯爵與馬索克以來,人們就對「虐 / 被虐」的性行為有定向的看法,認為它與壓迫、暴力、變態、權力扯在一起,它給予人們的,是施虐者一意孤行的施暴與受虐者痛苦的承受,激進女性主義所立足的批評點也多來自於此。可是,這是對「虐 / 被虐」關係的偏見,以及受語言轉化而成的污名聯想,而如果不將「話語」置於不同時空的脈絡下理解,就無法窺知「虐 / 被虐」關係是如何進行改變。現代身體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權力關係所可以解釋、或可以制約的,「虐 / 被虐」關係透過醫學的鑑定,已經釐清了「變態」與「常規」的範疇,即使醫學本身也有「知識 / 權力」的面向值得討論,但是藉由醫學的劃分,「虐 / 被虐」隱藏在每個人慾望之中的可能不再是絕對變態的,甚至說,「虐 / 被虐」也可能是增加「性對話」(sexual dialogue)的方法之一。於是,「虐 / 被虐」不應該以全然的病理態度、或是以常規化的性行為去加以批判,真正的「虐 / 被虐」關係,是透過施為者與承受者彼此同意的前提下進行身體愉悅的形式,而不能與「暴力」混為一談。同時,在傅柯的觀點看來,「權力」與「暴力」是不同的。傅柯說(Lois1999:127):

        權力關係與暴力的強加是不同的,權力關係並不「直接和立即的」作用於他  人;權力關係是一種活動,一種在其他人的活動中產生影響的活動;界定一  種權力關係的東西是,它是一種並不立即直接作用於其他人的活動方式,相    反,這種方式作用於其他人的活動上……對比之下,一種暴力活動把自己直    接強加在身體或者事物之上:一種暴力關係作用於一種身體或事物之上;它   強迫,它壓服,它碾碎,它摧毀,或者說,它關閉了所有可能性的大門。

        由傅柯的解釋我們可以破除「權力等同暴力」的迷思,這樣一來,「虐 / 被虐」就不是單純的由暴力所衍生出來的權力宰制而已。當然,在「虐 / 被虐」的互動模式裡,並非完全不涉及到「暴力」,但是,一般所認為的「暴力」是一種破壞性的行為,目的在於使人從屬於暴力的施為下。而,「虐 / 被虐」的「暴力」則不是這麼一回事,它是使身體獲得快感、並且得源自於雙方的認可之下才得以成立的,它不同於強暴、姦淫,它是透過「建設式暴力[2]」的媒介來展現身體做為「性載體」的可能,但是必須釐清的是,這裡「建設式暴力」的目的不在於對身體的破壞,而是性的建設,這也是它必須與「傷害性的暴力」分道揚鑣的依據。

        而且,在許多臨床的分析中,「虐 / 被虐」被非外界所想像一定是一方撕咬、一方承受的血性格調,在許多「正常人」的性活動裡,也有幻想「虐 / 被虐」的折磨或羞辱(TimothyZJoseph1995:276),在正常成年人的性生活中,有時在達到性高潮時,雙方都可出現輕度打罵、掐、咬等行為,如果没有過重的傷害而且不是靠這些行為喚起性興奮的,是不屬於性虐待症的(YAHOO中國新聞網,2004)。職此,「虐 / 被虐」就沒有本質上的暴力問題,當然,心理學上或病理學、醫學上的論述則是另一種專業,但它們的存在,並不能將所有的「虐 / 被虐」關係都視為是異常性行為,而將之等同於暴力關係。

        於是,透過傅柯,透過本文的論述,「虐 / 被虐」的「暴力」施為不是一般想像中的具破壞性,它在這個層次上,使得「身體」的延展性更加開闊。而第二個問題是,雖然「虐 / 被虐」之間「暴力不等同權力」,但是基於兩者是一種不可否認的「互動模式」,是否仍存有「本質上」的權力關係?

        按照傅柯的說法,權力關係是「一種活動,一種在其他人的活動中產生影響的活動」,這樣的形式不只在「虐 / 被虐」關係中產生,它無遠弗屆,蘊含在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等各種性選擇的形式當中,但是,並不能將「權力關係」變成討論各種性選擇的前提,因為這樣不僅會使對於不同性選擇的認知度框限在「權力關係」的唯一解釋,也無法參透「權力關係」之所以產生的不同條件、和當中的妥協政治。「虐 / 被虐」關係之所以常被拿來與「權力關係」作聯結,就是預設了在其中一定有「主 / 從」的不平等面向,然而,這是以一種「常規化」的「恐同策略」加以對「虐 / 被虐」關係的打壓,而不能窮盡其中的依存要素。對於處在「虐 / 被虐」關係的人而言,他們透過角色的不斷轉化來顛覆權力僵固的可能,「虐 / 被虐」並沒有絕對的角色位置,有時候施虐者可能變成受虐者,反之亦然;如果硬把二元化的權力形式以「大敘事」的姿態套在「虐 / 被虐」關係的解釋上,那麼我們應該恐慌的,或許更是「男() / ()[3]」─「插入 / 被插入」的「僵固權力關係」,因為這種模式的討論,棄絕了不同性選擇有不同的身體表現方式,只將層次化約在「插入 / 被插入」的立論點上,比起不一定有插入行為的「虐 / 被虐」關係,是不是更應該以「權力關係」的窺視來加以「處置」?

        在任何的身體關係形式裡,一定都有權力流動的影子,但是我們不能將之無限上綱,否則便會失去以情感面、身體多元性、性選擇多元化的角度去認知與我們「不同」的身體展演模式,「權力關係」的討論是一種,但是以「虐 / 被虐」關係為例,他們更重視的,則是透過「妥協政治」來達到身體對話的機制。

 

第二章        商品化對於「虐 / 被虐」而言,是契機?還是撕裂?

        早在17世紀,英國就有以「虐 / 被虐」做為商業服務的開始,就是專營鞭笞的妓女與妓院,到了18世紀,英國已經成為以性鞭笞聞名的國家(李銀河,1998:37)。這是最早將「虐 / 被虐」作為商品化的濫觴,時至今日,隨著「性」不再難以啟齒、而趨向多元化,以「虐 / 被虐」為主的情趣商品也大行其道。

       現在一般在市面上情趣用品店可以看到的S / M道具,包括皮鞭、手銬、腳鐐、頸環、頭套、口球、尼龍縛繩、鐵鍊、眼罩等等,基本上,「虐 / 被虐」的身體展演與古代刑罰脫不了關係,藉由宣示性的懲罰模式,「虐 / 被虐」的關係將轉化成性的刺激,它不同於原本因為犯罪而施與肉體暴力的過程,而是藉以達到雙方愉悅的身體溝通。並且,「安全」與「衛生」也已經是「虐 / 被虐」關係中的一大考量,誠如上述所說的,「虐 / 被虐」本來就不是意圖造成身體的傷害,所以在17世紀那種渴望鞭笞或鞭策他人的慾望,透過不傷人的「愉虐道具」更能使望而卻步的人開始嘗試。有個販賣SM道具的網站,它的商品特色是這樣描寫的:

    高級皮革超級舒適,不傷您細嫩的肌膚,
    外包真皮內有吸汗設計,即使在"興奮"中流汗,也不會有黏膩感。

        這並非單純的商品促銷,它所象徵的,是「虐 / 被虐」關係透過商品化的安全、衛生考量來延伸「認同」的機制,同時也是褪去污名化的過程,早期只有特定的妓院、妓女以及顧客群才會接觸到的服務,現在則延伸到每個需求者的生活。但是,這並非說在「虐 / 被虐」形式商品化之前人們的生活是「沒有這種東西的」,而是指人們透過大眾化的消費邏輯將隱藏的慾望給「合理化」、「結盟化」,同時得以開展行動去實踐原本被視為「禁忌」的東西。以中國大陸為例[4],它們也已經擁有提供給「虐 / 被虐」人士專用的工具市場,這種原本由西方展開的特殊市場,現在已經成為全球普及式的供給,甚至是一向對「性」有相對保守性格的中國大陸也一樣。        本文不打算論及市場假貨充斥的政治經濟因素,而是要來談談藉由性商品的不斷開發,究竟使「虐 / 被虐」關係當中的「身體」形成什麼轉化。

        首先談談「工具」與「商品」的差別。「工具」的開發象徵人類歷史進程的一部份,「性」也不例行,在「虐 / 被虐」的活動裡處處可見「工具」的使用。但是,市場邏輯已經不再是供需的直線因果觀,以前為了符合消費者需求才開發的「工具」,現在變成是先開發出來等待消費者「習慣」去購買、使用它的「商品」,也就是說「商品」是一種「創造需求」的呈現,而「工具」則是為了「符合需求」才開發的東西。依照此邏輯,在「虐 / 被虐」關係裡所使用的「商品」,有的已經不再是依照身體需求去開發,而是開發出來後逐漸制約身體。而且,市場為了維持運作結構,必須推陳出新、以漫畫式的誇張來促銷商品,如此一來,「虐 / 被虐」關係裡的「身體對話」已不再是「人對人」的,而是「商品對商品」的。這樣一來,「虐 / 被虐」在初期宣稱透過「身體」來展演「性的解放」之論述又如何成立?

        以一種在「虐 / 被虐」關係裡特殊的女性用品「串珠[5]」為例,它表示一種將身體擴張程度透過「工具[6]」達到一般性活動較少達成的境界,同時它取代了陽具,這使得女同性戀在進行「虐 / 被虐」活動時,多了一種置入器具的選擇,也宣示男性入珠在真實身體內的舉動變得多餘。可是,這是一種市場造成的結果,是依附在「陽具霸權」與「置入快感」的邏輯中得以開發的商品,固然它增添了身體的另一種「性可能」,但是也同時曝露「虐 / 被虐」關係越來越依賴商品形式的弔詭。相較於非工具式的性活動,「虐 / 被虐」的模式通常是高度使用工具的表現,早期較單純的需求,如鞭打、縛繩等等,雖然脫離不了藉助工具來進行性活動的模式,但是鞭子、繩子仍舊只是「工具本身」,重點還是在於身體感官所造成的「性對話」。可是「工具」發展至今已變成「商品」,透過身體來「試用」商品的模式,已經使得身體服膺在商品邏輯中,當「虐 / 被虐」關係中其中一人說:「我們來試試新東西如何?」,事實上就已經跨入了商品形塑身體的脈絡裡。

        同時,商品的特定功能也使得變化性變小,商品只提供種類的多元性,卻不顯示「功能開發」的原創性。以前沒有情趣商品專賣店時,「虐 / 被虐」可以透過唾手可得的「工具」來進行,如縛繩為什麼一定要用特製的尼龍繩或鐵鍊,難道不能用童軍繩代替?而時至今日,雖然商品多樣性也在某種程度上開發了身體配合它所展演出的可能性與安全性,但是,「就地取材」的快感被剝奪了,一方面降低了「虐 / 被虐」所宣稱的「賦予身體多元想像、達到性解放」的動力,一方面也顯示出身體逐漸被商品作用的訊息,這樣一來,「虐 / 被虐」關係又如何呈現自身不同於一般「性」活動的身體解釋?

        「虐 / 被虐」關係變成普羅化的商品結構有其正面的意義,但是我們所要反省的是,是否在順應商品結構的同時,也棄絕了原本對於「身體」的想像與解釋,使得身體只是「試用品」?當然,本文絕非倡議在「虐 / 被虐」關係裡拒絕任何商品的使用,因為這將會落入另一個極端而蔑視現代身體的多元性,而是說,必須依照自己需求加以選擇產品、檢視產品,不必為了試探身體的承受度而濫用商品,反而忘了「身體」的原初愉悅。

 

第三章        重視身體?窺視身體?

        傅柯對於「性」的社會建構著墨許多,Spargo(2002:22)曾經這樣理解傅柯:

    傅科[7]的重要論點之一認為,性並非是人類自然天性或事實,而是一組被建    構的經驗類屬,其中蘊含歷史、社會、文化,而非生物性起源。

         可是,這並非說傅柯否認性的生物面向,而是透露出他更重視「性」是如何在社會裡得到解釋。一個時代對「性」的形塑,常會牽扯到「身體意象」的面向。在維多利亞時期,人們認為「純潔」的婦女對性不感興趣,她們只「義務式」的接受合法婚姻裡丈夫的求愛;然而在逐漸擴張的都市裡,以身體為生的娼妓充斥滿街,「放蕩的」女人常與她們「可敬的姊姊們」被視為兩個不同的類別(Giddens1997:200)。然而,本文重點並非在「性」,而是透過「性」的模塑過程,探討「身體」的流動程度,傅柯的說明與維多利亞的例子,都只是顯示出「性」是做為身體形塑的作用之一而已。

        到了現代,「身體」仍是高度浮動、輕易就被標籤化的領域。當然,女性身體更是常被商業、媒體、醫學、科技、教育、政治等方面所捏塑的承受者之一,以最近引發爭議的墮胎紀錄片「殘蝕的理性」為例,它所透露出的是對死者(嬰屍)、女性身體、非預期生殖的恐懼,固然不可否認它以此訴求達到嚇阻作用的效果,但是就「教育」的面向而言,它並沒有傳遞出身體價值的重要性,而是說,如何避免成為「恐怖的身體」(諷刺的是,這部片是拿來當「教材」使用)。到了「虐 / 被虐」關係裡,這種對「身體」的恐懼已經不侷限在女性層次,相反的,「施虐者是一個會為對方帶來痛苦的身體」與「受虐者承受苦痛的可憐身體」兩種迷思已經超越性別層次,而全面涵攝在「虐 / 被虐」關係裡的身體解釋(因為在「虐 / 被虐」裡,不一定是異性戀的特權)

        對於「虐 / 被虐」的關係而言,他們(容許本文以「other」的詞彙加以陳述)是藉由身體的苦痛快感以達到愉悅境界的一種互動模式,而不是用性別偏好來定義自身性慾者的群體(Spargo2002:43),「虐 / 被虐」關係裡去性化、或是不以性別為第一考量要素的性選擇,使得他們更重視身體的表達,更重視如何利用身體去進行性對話。但是,也就是因為這樣、再加上令人誤解的「暴力成份」,使得外界在看待「虐 / 被虐」關係中的身體互動時,更會加以抹上「濫性」、「變態」、「充滿暴力的不平等關係」等標籤,而所謂的「外界」不只是異性戀的範疇,甚或是不了解「虐 / 被虐」關係的種種性取向族群,也對「虐 / 被虐」充滿了敵視。於此,重點便被導引出來:正常身體的「本質」是界線模糊的,對於「虐 / 被虐」關係的邊緣化只是「身體控管」的表徵之一,並不是因為它的形式「應該被控管」,而是反過來藉由它的形式得到控管身體的理由。這樣一來,原本以為「虐 / 被虐」關係是因為充滿異端才被禁止的身體論述,其實是「身體」在歷史進程中早就註定了它成為鬥爭場域的宿命,我們不在乎「身體」所展現的效果,而是它「應該」被塑造成什麼效果。

        傅柯在提到身體與歷史的系譜學[8](genealogy)時,也曾經說到(Lois1999:95):

    身體是事件之被雕刻過的表面(這些事件為語言所追溯並為觀念所消解),是  自我分裂的場所(這個自我接受了一種實質統一的幻想),也是一個不斷崩潰   的空間。作為一種關於血統的分析,因此系譜學存在於身體與歷史的連接之    內。它的任務是揭露一種完全被歷史打上烙印的身體,以及歷史摧毀身體的過程。

          透過這樣的說法,再加上前兩章的論述,不難得知「身體」是具有高度解組再重構的變動性,尤其在「虐 / 被虐」的關係中,身體先是與暴力畫上等號而將焦點轉到「不平等關係」的權力解釋上(第一章),而後,卻又透過商品結構假性的將「虐 / 被虐」關係除罪化、普羅化,目的只是在創造更多的商品來實驗身體(第二章),一來一往之間,「虐 / 被虐」關係的合法機制被模糊了,究竟要依循早期作為一種「反論述」而定位自我存在?還是可以放心的接受「除罪化」的結果而徜徉在市場的懷抱裡?本文以為,不管是哪一者,都是背離了「虐 / 被虐」關係所宣稱的「身體初衷」,他們不再單純的追求愉悅(pleasure) / 逾越(transgressive),而是處處被歷史打壓,不斷尋求一種適切的、屬於他們的身體解釋。雖然權力是始終存在的,但是不見得是不能「換個腦筋想的」。在現代身體的展演中,「虐 / 被虐」關係雖然仍是相對於正常性活動[9]弱勢的模式,但是透過商品化的促進、醫學權威的澄清說法,「虐 / 被虐」關係也得到了抒解,固然不能完全避免權力的影響,但是不過份追求新商品、不懷疑自己身為 「虐 / 被虐」關係的行動模式,都是對於「身體」的正面看法,也比較符合早期「虐 / 被虐」關係宣稱自我合法性的立場,也更能為「已被規訓的身體」提出抗辯。

         然而,身體始終進行著革命。革命的因子是來自社會實踐當中對「自我意象」的指涉批判,以及人們恐懼在異性戀、甚或以「性別」為基礎之外的身體活動。在日本的動畫界裡,有透過怪物、不知名的觸角等東西進行「虐 / 被虐」活動的影片,它可以視為是人們透過幻想,對於性行為做「去性化」聯想的表徵、以及對真實身體的僵固感到無趣的顯示,因此利用動畫的無限可能,「虐 / 被虐」的形式更被誇張化,固然有扭曲事實的疑慮,但是由身體革命的角度來看,動畫的發展給了人們無法突破身體限制的可能,甚至「治癒」若干焦慮。林珮璇(2002)曾對此一類型的動畫做過研究,由她的文章摘要可以看出一些「身體延展」的可能:

    ……日本變體類色情動畫文本內容中身體、性別與性行為的意象多面向性之  再現,如何因著人/魔、男/女不斷變異、變形與互相轉化的詭異肉體,可能   根本切裂人類思考中對性行為與性別之間長期以來不證自明連體關係的  執著,將父權結構下對身體與性/別的規範與權力解構洗牌,以一種遊戲 的姿態在動畫中展現差異的身體與性/別,重構一個包含多元權力論述   的性/別空間,使身體與性/別的意義在矛盾、多元和動態的過程中不斷增殖。

        林珮璇意識到,動畫的形式更能表現身體的歧異性,它輕易的否決了現實中父權崇拜、或以「性別」做為「性前提」的生物決定論,這亦是「虐 / 被虐」關係中所要展現的訴求,而透過非真實的身體、動畫的身體來加以宣揚,比現實中的

      「虐 / 被虐」關係更能貼近身體延展的「形式」。但是相對的,由動畫中所呈現出來人類對「性」的焦慮,這也是必須正視的、關於「無能身體」的警訊。在動畫裡以怪物的觸角代替陽具進行插入,或是被插入者總是「淫水四溢」,都代表著現實中男女對於不能順利進行性行為、不能獲得「身體快感」而感到恐懼的心聲,上述之所以說動畫比現實中的「虐 / 被虐關係更能貼近身體延展的『形式』」,便是說動畫只在幻想層次上提供了慰藉,卻沒有解除現實世界中對於身體的諸多限制、真正「治癒」身體。

        長久以來,對於「身體」本身的限制總是比「足以引起身體效果」的「方式」來得嚴苛,這句話可以對照到上述所說的「對於『虐 / 被虐』關係的邊緣化只是『身體控管』的表徵之一,並不是因為它的形式「應該被控管」,而是反過來藉由它的形式得到控管身體的理由」,「虐 / 被虐」關係在進行自我敘事之前,就已經被認定是「正常身體」不該有的行為,因此,身體早在「方式」開始以前,就被預設了「該與不該」的模式。至於壯陽、潤滑的陰道、以及任何可以被歸類為「正常、獲得愉悅」的性技巧則被身體所崇拜,在這個層次上,身體又喪失了一次自由與自信。身體,到底是被重視還是被窺視?

第四章 結論

        本文藉由「虐 / 被虐」的關係去看待「身體」的多元想像。本文認為,對於身體的認同是來自外在的多元主義所形塑,在只有一元論的異性戀社會裡,「虐 / 被虐」不僅是邊緣中的邊緣,更是高度污名的空間。

        對於「虐 / 被虐」關係的批評,多來自對其中的「暴力」互動模式有錯誤認知,認為這會導致不平等關係(尤其對女性),而每每將「虐 / 被虐」的討論導向「權力關係」。然而,如果不對「虐 / 被虐」關係中的妥協政治加以理解,就只是在打壓身體發展的多元性。

        再者,商品化市場將「虐 / 被虐」的形式普羅化,降低了以前大家對「虐 / 被虐」關係隱而不宣的心態,也靠著商品的安全、衛生考量,使得人們不再視「虐 / 被虐」為絕對的血腥。但是在追逐商品的時候,我們的身體反而缺乏了原創性,身體變成是商品的試用品,而不是依照需求去選擇商品。

        最後談到,其實「身體」自古以來就是高度鬥爭的場域,雖然到了性多元化的現代,身體仍擺脫不了被隨時模塑的命運。「虐 / 被虐」早期之所以被禁制化、到了現代看似被接納,事實上,都是不同的歷史階段早已把「身體該做什麼」的條件給設定好,而不是「虐 / 被虐」在「方式」上有著本質的政治不正確。在越「重視」身體的年代,身體就似乎越被「窺視」。

 

參考書目:

Costello, Timothy W.ZJoseph T. Costello,趙居蓮譯,《變態心理學》,台北:桂冠。

Giddens,Anthony著,張家銘等譯(1997),《社會學上冊》,台北:唐山。

Mcnay, Lois(1999),賈湜譯,《福柯Michel Foucault》,黑龍江:人民出版社。

Spargo, Tamsin著,林文源譯(2002),《傅科與酷兒理論》,台北:貓頭鷹。

李銀河(1998),《虐戀亞文化》,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

林珮璇(2002),《妖異情慾:解讀日本變體類色情動畫之性/別再現》。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研究所。

劉達臨(1999),《世界當代性文化》,上海:三聰書店。

許育豪(2004),〈情趣商品店大觀園─親密愛人情趣禮品〉,《南華大學網路社會學通訊期刊第三十六期》

http://mail.nhu.edu.tw/~society/e-j/36/36-01.htm

YAHOO(2004-03-24)〈另類:渴望皮肉之苦的高潮〉,《中國新聞網》  http://cn.news.yahoo.com/040317/55/20sv2_1.html

河北日報(2004-03-01),〈性保健商店賣起性虐待器具 有關人士呼籲應加强引導〉

http://www.nursing.net.cn/20020922/ca333548.html

 

[1] 為了行文方便,「性虐待與被虐」、「虐與被虐」、「虐 / 被虐」是為同義詞並交互使用。而且,本文並不處理在病理學上屬於「變態」的「虐與被虐」狀態,以及這種狀態是如何被界定的。

[2] 本文特定用語。「建設式暴力」意指在「虐 / 被虐」的關係裡,「暴力」的施展不是要以引起厭惡與疼痛為懲罰性的目標,相反的,是意圖透過「暴力」來達到性刺激,而通常在非病態的「虐/ 被虐」關係中,這些「暴力」並不會引起實質上的身體傷害,當然,鞭笞除外。

[3] 這裡意指男女、男男、女女三種不同的性選擇在從事性交時的「插 / 被插入」過程。

[4]有趣的是,中國大陸本來將「虐 / 被虐」工具視為是「性輔助商品」,而交由「藥品監督部門」管理,也就是說,中國大陸將「性工具」的合法前提建立在醫藥基礎上,而不是單純的性交用品;但現在中國大陸也已經將這類工具的生產給市場化,雖然少了國家干涉、還以「性工具」單純的原貌,但是相對的也導致惡性競爭,在只有兩家合法生產的商家之外,竟出現了許多來歷不明的假貨,今年三月在瀋陽就曾查獲此案例(河北日報,2004)

 

[5] 此為本文暫時取的名稱。是一種以線串起約七到八顆珠子的工具,通常珠子數量、大小、顏色不等,使用方法為將珠子一顆顆推入女性陰部或肛門,直到不能再置入而留一段在外,供自己或伴侶拉扯以得到性快感的工具,類型男性以「入珠」方式取悅對方的快感邏輯,但更為刺激,也多出現在「虐 / 被虐」的活動中。由於本文遍尋不著正確的中文名稱,因此以「串珠」暫代之。

[6] 這裡的「工具」是指客觀層次而言,「串珠」在本文的論述層次上是「商品」,但仍是具客觀性的「工具」。

[7] 為忠於譯者,這裡照原書將「Foucault」寫成傅「科」。但本文仍以「傅柯」為標準使用。

[8] 原是尼采的用語。簡單說來,就是探討一種對象如何透過特定歷史當中的權力作用被徵顯、被形塑的「過程」,對於傅柯的解構工作而言,「系譜學」永遠是動態而不曾停止的脈絡,如同權力永恆的流動性一樣。

[9] 狹義而言,就是指在不涉及暴力、提倡戴保險套、浪漫愛、承諾關係、一對一關係等前提下進行的性活動。對於「虐 / 被虐」模式的誤解以及在異性戀霸權的思考脈絡底下,常會忽略其實「虐 / 被虐」關係並沒有放棄這些要素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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