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社會學通訊期刊》第29期，2003年03月15日

內容提要：本文藉麥克盧漢的媒介理論與海德格爾的座架概念，指出作爲媒介與座架的網路，規範與形塑了一種以虛擬性、數位化、流動與彈性、全球化及個人化爲基本特徵的網路化邏輯；建基於這種網路化邏輯之上的空間形式，可以像卡斯特爾那樣概括爲流動空間。而虛擬與真實、身體與心靈、全球與地方、私密與公共的二元交疊，具體體現了這種流動空間的全新社會特性。

關鍵字：媒介；座架；互聯網；網路空間；流動空間；二元交疊

正如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的名言“媒介即訊息”所揭示的那樣，技術媒介作爲人的延伸，是構成一定社會形態的基礎性物質架構。人類歷史上每一種關鍵性技術的突破，一種新技術架構的形塑，通常都會導致人類的生活方式甚至基本社會結構的轉型，從而開拓新的生存空間，形成新的生活經驗。而互聯網正是這樣一種具有突破性意義的關鍵技術。在今天，互聯網已經成爲一種全方位改變人類社會生活空間的技術架構，互聯網獨特的技術特性，使其具有廣泛影響人們的社會生活，並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行爲傾向、社區形態及自我認同的能力。換言之，互聯網遠不只是一種傳遞資訊的工具，它形塑了一種全新的社會環境和生活空間，一種新的社會空間和社會結構正在逐漸浮現。而這一新的網路社會空間的支配性邏輯，正如卡斯特爾（Manuel Castells）所說，是一種流動性邏輯，網路社會是一個環繞著流動而建構起來的新社會形態。流動性作爲網路社會新動力機制的核心，支配著網路空間的資訊流動和社會互動，使網路社會的資訊流動和人際互動在即時的時間中接合，從而形成一個流動性的全球社會。在這種流動社會裏，空間和時間被抽離化或者說“虛化”，它脫開具體的地域，呈現出一種超越現實物理地點的因果關係的全新社會特性。

麥克盧漢認爲，媒介是人的延伸，人們生活在現實世界中，手之所觸，眼之所及，耳之所聞，鼻之所嗅，皆有媒介在起作用。而“人的任何一種延伸，無論是皮膚的、手的還是腳的延伸，對整個心理的和社會的複合體都産生影響。”[1]換言之，任何的技術媒介作爲人的延伸，都會逐漸創造出一種全新的人類生存環境，這種環境並非消極的包裝用品，而是積極的作用進程。這意味著，媒介作爲人的延伸，其重要性體現在對人類的空間、時間感知形式的影響上；任何重要的技術媒介，都會在相當程度上重構人類生存的時間和空間參數。新的技術媒介往往展開了新的生存空間和生活經驗，由此對社會文化和社會結構生産巨大影響。互聯網的各種形式，從E-mail電子傳送到WWW網頁瀏覽，從BBS公共論壇到MUD泥巴遊戲，在相當程度上壓縮了人類社會的時間與空間，並日益改變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形式及其經驗內容。

麥克盧漢有一個發人深思的觀點，強調媒介最主要的價值，並不在其內容，而恰恰在於媒介技術本身，因爲正是媒介技術的基礎性作用，塑造了人們的一定形式的社會行爲方式，以及具體的社會結構和文化現象。“用電子時代的話來說，‘媒介即訊息’的意思是，一種全新的環境創造出來了。這一新環境的‘內容’，是工業時代陳舊的機械化環境。”[2]因此，按照麥克盧漢的媒介理論，互聯網作爲延伸人的媒介，“擺出了這樣一副姿態：它要把過去一切的媒介‘解放’出來，當作自己的手段來使用，要把一切變成自己的內容。”[3]通過人們的網路使用行爲，這種將一切過去的媒介作爲自己內容的網路媒介，便對人類的社會生活造成了實質性的影響。在這一意義上，互聯網作爲媒介，早已不只是簡單的工具，而是參與了現實社會生活的構建，爲人們塑造了一個全新的生活空間。目前，互聯網正以極其迅捷的速度廣泛地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並全方位地改變著人類社會的基本結構和面貌，改變著人類的生活方式、思考方式和自我認同方式。

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認爲，人們在現實世界中的基本存在狀態是“存在於世界之中（in-der-Welt-sein）”。而在現代世界，技術構成了人的基本處境。海德格爾認爲，技術不僅僅是工具和手段，它在本質上是一種解蔽（das Entbergen），解蔽貫通並統治著現代技術。他強調，在現代技術中起支配作用的乃是促逼（Herausfordern），這種促逼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夠被開採和貯藏的能量。也就是說，促逼具有擺置（stellen）的性質，通過促逼的擺置，現實被解蔽爲持存（Bestand）。海德格爾認爲，這種促逼和擺置源於技術的本質——座架（Ge-stell）。他說：“我們以‘座架’一詞來命名那種促逼著的要求，這種要求把人聚集起來，使之去訂造作爲持存物的自行解蔽的東西。”[4]換言之，技術作爲座架，爲我們的生存和理解設置了框架，我們所有的理解和生存方式，都發生在這一框架的背景之中，無法逃脫或站到這種框架之外。而當我們生活在這一技術的世界之中，就被促逼得只能在這一框架中解蔽世界，根據技術的秩序理解世界，這是現代人的天命。按照海德格爾的這一視野，可以說，互聯網路正是當代人的天命，正如尼葛洛龐帝（N.Negropont）所說，在今天，“計算不再和電腦相關，它決定著我們的生存。”[5]互聯網路作爲座架，促逼著我們只能以資訊化的方式解蔽世界，從而處身于一種不同於工業時代的全新的社會活動環境和場域，即後現代的社會生態地景地貌。因此可以說，“網際空間與資訊技術，在根本上就和其他技術一樣，是特定社會關係的揭顯與設框，是牽涉人類存在條件的特殊模式。”[6]

互聯網的崛起，是軍事策略、科學組織、科技産業以及後現代文化相互作用及創新的産物。由互聯網所形構的資訊基礎結構，不僅能使人們克服地域的限制而協同工作，更重要的在於，互聯網構成了一種全新的資訊技術範式。正如麥克盧漢的媒介概念和海德格爾的座架概念所揭示的那樣，互聯網的重要社會意義，在於它對人類的社會生活具有一種基礎性的技術－經濟範式作用。“技術－經濟範式乃是一群彼此相關的技術、組織與管理之創新，其優越之處不僅在於擁有新的産品與系統領域，還大部分來自生産過程裏所有可能投入之相對成本結構的動態。在每個新範式裏，都有一個或一組特定投入，能夠稱之爲該範式的‘關鍵因素’，而此因素的特徵爲相對成本的下降，以及普遍的可及性。當前的範式變遷或可視爲從主要以廉價之能源投入爲基礎的技術，轉移到主要以廉價的資訊投入爲基礎的技術，而這些資訊源自於微電子與電信技術的進步。”[7]卡斯特爾認爲，與工業時代以能源爲基礎的技術範式相比，互聯網資訊技術範式的主要特徵是：

（1）資訊是行動的基本因素，新技術是一種處理資訊的技術，而不僅僅是處理技術的資訊。

（2）新技術的效果無處不在，資訊技術廣爲大衆所用。資訊成爲所有人類活動的重要部分，所有社會生活過程都直接受新技術媒介的“塑造”（但不是“決定”）。

（3）資訊技術使網路形態成爲社會組織和過程的主要形態，成爲人類創新活動的驅動力，任何系統都運作於網路化邏輯之中。

（4）資訊技術範式以彈性爲特徵，不僅所有的過程都可以逆轉，組織與制度也可以修正，甚至是徹底轉變。新技術範式的獨特之處在于其重新構造的能力，這在以不斷變化與組織流動爲主要特徵的社會裏是決定性的特性。

（5）資訊技術範式是一個高度整合的系統，在其中，原本有所區別的舊技術軌迹，會因爲高度整合而無法區分。

卡斯特爾認爲，網路技術範式的上述特徵，正在加速重建社會的物質基礎，並引導著社會空間的轉變方式。對於社會學來說，網路技術範式的重要性，正在於其具有的對社會生活的範式作用。互聯網的崛起，作爲一件具有社會學意義的事件，正在逐步轉化當今人類生活的社會圖景。在以資訊技術爲中心的網路革命中，傳統的社會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8]諸如工作、學習、休閒、娛樂、交往、購物與醫療保健這些曾經必須依賴特定的地理性空間場所進行的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活動，如今被轉移到了網路空間，通過網路在電子化虛擬空間中進行，從而導致物理空間在虛擬空間中被重疊、壓縮甚至取代。這個新的網路空間，塑造了一個不依附於地球上任一確定地點而存在的社會，人類的棲息地將超越民族－國家的界限，而成爲一個世界性的社區。電子網路通過時空壓縮與延展，重塑了資訊化時代的社會結構。在這種資訊化社會中，“資訊”（information）與“知識”（knowledge）第一次成爲社會發展的核心要素，社會中個人和個人、個人和組織以及組織和組織之間，透過網路的溝通而更加頻繁地互動往來，從而形成目前已初具雛形的“網路化社會”（network society）。這種“網路化社會的特性是：繁複綿密的互動與變動，衆所激烈競爭的資源是資訊、知識與科技文化；而其生産中心則爲資訊事業（例如：資訊網路服務和資料庫加值應用等）與文化媒體事業。更重要的：網路化社會的進步原動力，來自全體網民參與知識的創新與累積。”[9]由於網路技術媒介的這種基礎性作用，使互聯網不再只是傳遞資訊的工具，而形塑成一個社會環境，一個生活空間，新的空間形式和社會結構正在網路空間浮現出來。而虛擬化、數位化、流動與彈性、全球化以及個人化，則是這一新社會空間的支配性邏輯。

（1）虛擬化。以TCP/IP等網路協定爲基礎，網路空間在數位化層面類比和重構了現實社會的生存環境，架構了一個人們生活於其中的虛擬社會空間。這一虛擬社會空間，與現實社會的物理空間和心靈空間不同，既具有物理空間的特徵，又具有心靈空間的特性。它一方面拓展了人類的生存空間，使人們的生存有可能同時保持多個維度和層面；另一方面，引導人們進入奇妙的擬像世界之中，到處遊走去挖掘“自我”與實現“自我”。[10]隨著人們日益習慣這種擬像化生存，現實社會也必將成爲擬像世界的一部分，並與擬象世界融爲一體。

（2）數位化。在網路世界中，一切都是以數位0和1來代表的，網路空間的所有資訊都是“數位化”資訊。這種數位化資訊方式對社會組織模式有著深刻的影響，已經成爲社會再結構的基礎。比爾·蓋茨（Bill Gates）在《未來之路》一書中道出了這種社會再結構的實質：資本主義發展到了一個以資訊爲基礎的新階段。也就是說，藉著互聯網的崛起，一個全新的網路社會正在形成，這就是數位化資本主義。“它是資本主義的新品牌，具有下列三項特徵：(a)生産力與競爭力來自於知識的産生與資訊的處理；(b)企業與地區被依據生産、管理與分配的網路而被加以組織；(c)核心的經濟活動是全球性的，亦即，在實際時間（或所選擇的時間）的某一單位，從事一種具有全球規模的工作。新的資訊與通訊技術，以微電子、電信與網路取向的電腦軟體爲基礎，爲新經濟提供了基礎結構。”[11]

（3）流動與彈性。網路資訊技術範式以彈性爲基礎，所有資訊單位都有重新排列組合的可能。這種彈性的網路化邏輯具有獨特的重新構造能力，從而使社會組織及社會生活處於不斷流動的變化狀態。正如齊格蒙德·鮑曼（Zygmunt Bauman）所說，在後現代社會空間，流動性已經成爲最有力、最令人垂涎的劃分社會階層的因素。“流動的自由（它永遠是一個稀罕而分配不均的商品）迅速成了我們這個晚現代或後現代時期劃分社會階層的主要因素。”[12]新的、越來越具有世界性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階層依據流動性而不斷地形成和重建，並由此導致社會組織模式的轉變，例如企業由傳統金字塔型的科層制組織形態，逐漸轉向結構扁平化的魚網式組織，從而使企業組織虛擬化，成爲一張沒有控制中心、由節點相互溝通編織而成的彈性的魚網。

（4）全球化。以包交換方式連接的互聯網，在技術上不存在中央控制與封閉界限，也就是說，互聯網技術在本質上是全球性的。互聯網最大的優勢是能超越時空的限制，從而有效地打破國家和地區之間的各種有形和無形壁壘。無論人們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只要有一台電腦、一個數據機、一根電話線，就可以在互聯網上通過文字、聲音、圖像把自己與他人相聯結，從而形成一個全球化的資訊空間。作爲一個開放性的全球平臺，互聯網不僅從一個側面體現了當今社會的全球化趨勢，而且爲全球化的發展引入了一個新的變數，從而使不同區域的人們有可能擺脫可口可樂式的全球化進程。隨著高速、寬帶的現代資訊網路的發展與完善，人類社會的生産、流通、消費以及科研、教育、醫療、娛樂等各種經濟與社會活動，都將越來越多地利用網路並逐步轉到網路上來，呈現出依賴全球性網路的趨勢。網路化所形成的資訊高速公路，打破了傳統的時空限制，將距離和時間縮小到零，並且通過“脫域機制(disembedding mechanism)”把社會關係從地方性的場景中抽離出來，並在無限延伸的全球時空地帶中“再嵌入”。

（5）個人化。互聯網對社會結構的巨大影響，還表現在個人日常社會生活方式的變化上。在以前，人們的社會生活歷程基本上是由社會及家庭給定的，而網路空間則爲個體脫離對地方、社群與特定階級、階層甚至性別角色的依附創造了條件，使個體有機會通過對現代性的反思，脫離對集體的單向度認同而重構自我認同。換言之，網路空間塑造了一個更廣闊的社會場域，它從內涵上強化了個體意識，割斷了個體與地方性社會背景的聯繫，從而使“全球社會”與“自我”在全球性背景下交互連結在一起。在網路空間，人們不僅可以自由地分享他人的知識和資源，而且可以自由地展示自己的思想和才華，從而使自我有更多的施展自己特長的機會，更多的與別人合作的機會，更多的自我發展和自我實現的機會。

網路空間（cyberspace）一詞，最早是由小說家W. 吉布森（Willian Gibson）在其1984年出版的科幻小說《神經巫師》（Neuromancer）一書中提出來的。在吉布森筆下，網路空間是指一個人類神經系統和電腦資訊網路系統完全結合的虛擬空間。在吉布森的想像中，在未來時代，科技將進化到人類可以用無所不在的全球網路進行溝通和互動，人們之間的互動、接觸和溝通將完全在虛擬的網路世界中進行，從而生活在一個由電子“交感幻覺”所形塑的“虛擬世界”之中。吉布森所闡述的網路空間，具有四個主要特徵：第一，人們的知覺可以擺脫物理身體的束縛而在網路空間獨立存在和活動。第二，網路空間可以突破物理世界的限制而穿越時空。第三，網路空間由資訊構成，因此，有操控資訊能力的人在網路空間擁有巨大的權力。第四，人們因爲進入網路空間而成爲人機合一的電子人（Cyborg），以純粹的精神形態而在網路空間獲得永生。今天，隨著互聯網的發展，人們不僅開始用吉布森的cyberspace一詞來指稱由互聯網所編織的網路空間，而且還賦予其更多的涵義和維度，用以描述網路時代人們所面臨的全新生活和交往空間。例如M.本尼迪克特（M. Benedikt）在其編著的Cyberspace：First steps一書中認爲，網路空間包含了從二維（2D）到三維（3D）的“圖形使用者介面”（graphic user interfaces, GDI）、網路（network）、虛擬實在（Virtual Reality, VR）、多媒體（multimedia）、資料庫（Databases）、超鏈結（hyperlink）等電腦技術和形式。對於這種網路空間的基本特性，本尼迪克特認爲，“全球網路化，由電腦支援、由電腦進入和由電腦産生，是多維度的、人造的或‘虛擬’的真實。它是真實的，每一台電腦都是一個視窗；它是虛擬的，所看到的或聽到的，既不是物質，也不是物質的表現，相反它們都是由純粹的資料或資訊組成的。”[13]

卡斯特爾認爲，空間和時間作爲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維度，實質上是人類社會活動的産物。人們對空間的經驗與認知，主要以活動爲基礎，因而空間概念總是與文化勾聯結合在一起的。網路空間同樣也是人類活動營造的結果。但是，與傳統社會空間不同，網路空間不再局限於地理上的限制，而在結構上發生了基本的變化，卡斯特爾用流動空間（space of flows）這一概念，具體解釋了網路社會空間在結構上的基本變化，並據此進一步具體描繪了當前網路社會的崛起與資訊城市的形塑。

以全球經濟結構作爲批判視角，以流動空間爲競爭場域，再配合資訊化城市的崛起爲外顯現象，描述與解讀網路社會基於資訊技術的職業重組與勞動分工，以及因此而凸顯的文化衝突現象，是卡斯特爾網路社會觀的主要內容。卡斯特爾認爲，新凸顯的網路空間邏輯，可以稱之爲流動空間，與它相對的是具有歷史根源，且人們共同經驗的空間組織，即地方空間（space of places）。流動空間的出現，表現出與以地方空間爲基礎的社會文化之間的脫落（disarticulation）。由這種脫落所塑造的資本主義再結構過程所凸顯的，是一種全新的社會支配性權力與功能空間，以及社會分化與整合模式。而隨著流動空間的概念在經濟與社會組織中的重要性逐漸凸顯，地方空間的重要性將大大縮減。此時，雖然人們“確實依然生活在地方裏。但是，由於我們社會的功能與權力是在流動空間裏組織，其邏輯的結構性支配根本地改變了地方的意義與動態。”卡斯特爾強調，在更深的層次上，這種流動空間觀所凸顯的物質基礎的觀念轉化，表明一種新的空間支配模式正在重新塑造一個後設網路。由此，網路社會中的人們及其活動，與地域之間將會形成一種新的社會距離，“支配性的趨勢是要邁向網路化、區隔化的地方裏，讓這些地方之間的關聯逐漸喪失，越來越無法分享文化符碼。”[14]這種新的社會距離與區隔，意味著地方空間邏輯與社會空間邏輯之間的結構性精神分離，以及結構性意義的消失。

對於流動空間的實質，卡斯特爾從高科技、經濟再結構與都市區域形成三種結構性因素的交互作用作了全面的闡述。他強調，新資訊的生産和管理邏輯所創造的新生産空間，即“流動空間乃是通過流動而運作的共用時間之社會實踐的物質組織”。[15]流動空間作爲資訊社會中支配性過程與功能之支援的物質形式，可以用至少三個層次的物質支援的結合來描繪，這三個層次共同構成了網路社會的流動空間。

首先，流動空間的第一個層次，或者說第一個物質支援，由電子交換的回路所構成（以微電子爲基礎的設計、電子通訊、電腦處理、廣播系統，以及高速運輸等爲基礎設施），它們決定了流動空間的運作，以及它與其他空間形式與過程的關係，共同形成了網路社會的策略性關鍵過程的物質基礎。流動空間由互動的網路所組成，在這一網路中，沒有任何地方是自在自存的，因爲位置是由流動交換界定的。

其次，流動空間的第二個層次，由其節點（node）與核心（hub）所構成。流動空間並非沒有地方，雖然其結構性邏輯確實是沒有地方。流動空間奠基於電子網路，但這個網路連接了一個或數個特定的地方。網路的一項關鍵功能，就是建立起一系列以地域性（locality）爲基礎的活動和組織。節點的區位將地域性與整個網路連接起來，以整合進一個以資訊流動爲基礎的全球性網路之中。

第三，流動空間的第三個層次，是處於支配地位的管理精英（而非階級）的空間組織。流動空間理論的一個基本假設是，社會是圍繞著每個社會結構所特有的支配性利益而不均衡地組織起來的。雖然流動空間不是我們社會中惟一的空間邏輯。然而，流動空間依然是支配性的空間邏輯，因爲它是我們社會裏支配性的利益—功能的空間邏輯。這種支配不是結構性的，而是由佔有社會領導位置的社會行動者即管理精英所發動、構想、決定和執行的，而這些管理精英的空間是世界主義的（cosmopolitan），它的展現，構成了另一個流動空間的基本向度。

網路空間作爲流動空間，受資訊技術範式的支配，在空間結構上喪失了傳統工業社會空間的本質性特徵，即視空間爲一個獨特的、實質的、實存的和經驗的存在，而具有一種全新的社會特性。其中網路的既連結又隔離的特性，導致網路空間呈現出一種不同于現實社會空間的二元交疊特徵。

架構在互聯網軟硬體基礎之上的網路空間，不只是一個資訊流通的空間，而是一個新的社會交往環境和社會生活空間。人們通常將這一空間稱之爲虛擬空間，然而，這裏所謂的虛擬並不等於虛幻、虛假或虛構，相反，它強調的是在實際上有效果的，即有實效的。這是因爲，以數位化爲基礎的網路技術，能達到摸擬現實的效果，再加上網路使用者之間想像的交互感應，會讓生活在網路空間的人們産生出一種身臨其境的在場感。

在一定意義上，虛擬空間是對現實空間的類比。互聯網技術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以數位化爲基礎，用數位化及多媒體技術來類比現實，以達到類比真實世界的效果。然而，虛擬空間的真實存在感，並不直接來自於對真實世界的反映，而更主要的是人類自己營造的結果。“網際網路的‘空間虛擬真實’，指的並不是由電腦所創出與真實環境相似的虛擬實境，而是指藉由人類內在的心理反應之認同産生的一種真實的感覺。這也就是說，電子網路也許在圖像式閱讀上並不與真實世界有著正相關(如BBS)，但是在滲入了使用者的知覺參數之後，其對已存有之空間存在感依舊可以油然而生。”[16]這意味著，網路社會生活的真實感與臨場感，是建立在網路行爲參與者的想像的交互感應的基礎之上的。這種虛擬的真實感與臨場感儘管是經由媒介和想像的仲介，而不是真正臨場，但人們依然會有身臨其境的參與感，並在其中進行真實的社會互動，猶如在現實社會空間中一般。而當人們逐漸習慣網路空間的社會生活與社會交往之後，就會不斷模糊和淡化虛擬與真實之間的界限，而且由於網路空間消除了想像與真實之間的界線，導致虛擬取代真實，甚至比真實更真實，這就是J.鮑德裏亞（Jean Baudrillard）所說超真實（hyperreal）。網路空間體現的正是這種後現代的擬像化現象，它使“虛擬”與“真實”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和曖昧，使真實爲擬像所消融，擬像取代真實而成爲人們社會生活的主導因素，甚至現實社會成爲虛擬世界的一部分，並與虛擬世界融爲一體。

魏特罕（Margaret Wertheim）認爲，傳統西方思想的最大特色，是主張物質與精神對立的二元宇宙觀，這種宇宙觀落實到空間觀時，就是把空間二分爲心靈空間與物理空間。然而，近代科學革命導致人們將注意力集中到物質世界上，從而造成物質空間擴張壓縮心靈空間。而網路空間的崛起，直接挑戰了這種以近代科學世界觀爲基礎的一元化物質空間觀。與物理空間不同，網路空間雖以物質爲基礎，但卻主要是由資訊、心靈、想像等構成的。人們進入網路空間時，物理上的身體並不需要跟著移動，這樣一來，人們在可見的物質空間之外，又覺察到一種多維度的心靈空間的存在。

然而，網路空間作爲一種社會空間，其中的物理空間與心靈空間並不只是簡單的二元分離關係，而是一種全新的二元交疊關係。雖然網路空間有其物質基礎，但人們對網路空間的認同，並非緣於其物理特性，而是由於自己在網路空間中的互動。可以說，網路空間是由集體想像的交互感應所形塑的心靈空間，在其中，心靈擺脫了物質的束縛，找到了想像交互感應的新天地，甚至物理空間反過來因爲心靈空間的意義賦予而分化，並變得比原來更加真實，這也是許多人在網路空間比在現實世界中更容易獲得真實感和臨場感的根本原因。

在現實社會中，人們的生活空間是以地方爲基礎的。所謂地方，是一個其形式、功能與意義都自我包容於物理臨近性界線之內的地域（locale）。具體地說，地方的含義有二，首先，地方必須能夠承載物理實體於其上；其次，地方也意味著邊界的存在。但是網路空間不是一個物理意義上的空間，在網路社會空間，物理地方已被移除，我們幾乎找不到任何可承載物理實體的位置。不過，當人們在網路社區中互動時，仍可感覺到區域的存在，只是這個區域已沒有了物理地方的意義，而只保留了其邏輯意義，即由節點圍繞核心組織互動而形成的具有承載作用的區域，但它所承載的，已不是現實意義上的物理實體和人生經驗，而是心靈意義上的共同興趣、愛好和意義交流。

在網路空間，地方只有在全球化的流動過程中才能獲得意義。互聯網作爲全球性的資訊交流和社會互動平臺，超越了現實時空的限制，打破了國家和地區之間各種有形和無形的壁壘。這意味著，網路空間中的地方，作爲全球化社會空間中超越物理界限的地方，是一個經由媒介在遙遠與臨近相互影響下所形成的新活動場域，這使得作爲社會互動發生場域的社會地方，有史以來第一次與物理地方相脫離，使空間從地點中分離出來，成爲一種全球化現象。這非常類似於海德格爾基於天、地、神、人四元會聚對空間與地點的討論，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互聯網架起的正是一座海德格爾意義上的“橋”，它讓陌生的人們得以連接溝通，從而形塑出一個具有場所空間感的社會生態地貌。

互聯網不僅架起了一座溝通之“橋”，也開啓了一扇溝通之“門”，從而讓處於私密空間的人們可以同時處身於公共空間。“網際網路的連結功能使得公領域與私領域相互交錯，打破了物理上的劃分界限，但其隔離功能也容許個人以化名的方式出現在衆人面前，隱匿了其在真實世界的部分或全部身份，進而在網路上重新營造自己的私領域。”[17]

人類生活始終處於一種二元狀態，一方面，人們渴望有自己的私人空間，即一個能夠對他人接近自我和團體進行有效控制的空間，以保留自身的秘密，限制其傳播和宣揚，從而使自己處於匿名及隱蔽的狀態之下；另一方面，人也渴求與他人接觸交往，使自己與公衆處於集體的狂歡之中，這就需要一個公開暴露及開放自我的公共空間。在現實世界，這二者常常是分離的，而網路空間的崛起，使現實社會中的這種二元分離狀態第一次真正獲得了改變。正如德克霍夫（Derrick de Kerckhove）所說：網路空間的重要“影響在於把自我從它的私人精神空間擴展到聯機共用的精神空間，同時爲隱私保留目前的社會空間。”[18]網路空間的這種公私交疊的特性，恰好滿足了人們既渴望獨立，又需要與他人互動的願望。在網路空間，人們可以在安全地呆在私人空間的同時，又與他人在網路虛擬公共空間相連結並進行即時互動，從而自由地探索新的自我認同。換言之，在網路空間，一方面，人們可以關起門來，舒適地呆在自己熟悉的場所裏，在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和秘密的前提下，與他人進行溝通和互動；另一方面，人們卻好像進入了一個公共場所，能夠同時和許多人聊天或是對他人發表自己的意見。網路空間以一種頗爲特殊的方式，將傳統的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結合了起來。在這一特殊的社會空間中，人們可以隱匿自己在真實世界的部份甚至全部的身份，並自由地決定自己要呈現給他人的面貌，藉此塑造一個甚至幾個與真實世界的身份或多或少有所不同的自我，以及與此相應的社會互動。

[1] M.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1頁。

[2] M.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7頁。

[3] P.萊文森，《數位麥克盧漢：資訊化新紀元指南》，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7頁。

[4] M.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第937頁。

[5] N.尼葛洛龐帝，《數位化生存》，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15頁。

[6] 王志弘，技術仲介的人與自我：網際空間、分身組態與記憶裝置，《資訊社會研究》2002年第3期。

[7] M.卡斯特爾，《網路社會的崛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82－83頁。

[8] 黃少華、陳文江，《重塑自我的遊戲：網路空間的人際交往》，臺灣：南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2002年，第220頁。

[9] 吳齊殷、蔡博方、李文傑，網民研究：特徵與網路社會行爲，

http://140.109.196.10/pages/seminar/infotec4/5-2.doc

[10] 葉啓政，虛擬與真實的渾沌化：網路世界的實作理路，《社會學研究》1998年第3期。

[11] 翟本瑞，《連線文化》，臺灣：南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2002年，第45頁。

[12] G.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後果》，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2頁。

[13] M. Benedikt. Cyberspace: some proposals, Cyberspace: First Steps,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1994. p.123.

[14] M.卡斯特爾，《網路社會的崛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524頁。

[15] M.卡斯特爾，《網路社會的崛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505頁。

[16] 李嘉維，解構虛擬、探掘空間：網際網路的三種空間閱讀策略，http://inf.cs.nthu.edu.tw/cbmradm/conference2000/conference2000/read&respond.html

[17] 黃厚銘，《虛擬社區中的身份認同與信任》，臺北：臺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論文，2001年，第119頁。

[18] D.德克霍夫，《文化肌膚：真實社會的電子克隆》，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