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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與真實

--從精神分析理論分析張大春的<將軍碑>

 

黃雅平 (南華大學應用社會系四年級)

 

                                       

我的記憶說:「我曾做過那件事。」但我的驕傲說:「我沒有做過。」而且堅持不讓。最後,我的記憶讓了步。

~~尼采(F.Nietzsche)《善惡的彼岸》

 

記憶一但讓了步,驕傲就成為真實。

<將軍碑>收錄在張大春的小說集《四喜憂國》中作為第一篇,是張大春75年得到第九屆時報小說甄選首獎的作品。有評論者為它冠上「魔幻寫實」的標籤,因為它游移跳躍在現實和虛幻之間。也有評論家視此篇為台灣文學里程碑,因為它「恰當示範了數種有關書寫『歷史』的定義如何衝撞質疑」。

<將軍碑>的故事以武將軍為主角。武將軍是個八十三歲的退伍將軍,曾參加北伐、抗日,年輕時打過大江南北,老來總以沙場上的光榮為傲、一直希望兒子能繼承他軍人的身分,但是真實世界的挫折(身體的衰老殘病)使他不再開口講話(呈現失語狀態,躲避真實),鎮日神遊於時光流裡。故事就在武將軍的神遊(有時帶著女記者、有時是兒子、有時是管家,時而過去、時而未來)與現實的情境的交錯進行。

將  軍對於自己過去的豐功偉業有著深深的固著,他總是掀翻過去的歷史,

沉緬於過去(也是一種regression)。從一開始小說對他的描述可以看的出來:「他通常在半夜起床,走上陽台,向滿園闃暗招搖的花木揮手微笑,以示答禮。到了黃昏時刻,他就舉起望遠鏡,朝太平山一帶掃視良久,推斷土共或日本鬼子宿營的據點。……..」在他虛實交錯的遊歷之中,也同時多處的修改了記憶。

在他最輝煌的那段歲月裡,「維揚這臭小子還不知道在哪裡當孤魂野鬼,沒處投胎呢!」多年來,在每次父子倆發生摩擦衝突的時後,將軍都會意氣風發的這麼說。可是話一出口,將軍又感到一股恐懼--他真的懷疑這個戰後出生的老來子,,曾經是某個無名火線上冤死的孤魂野鬼,或者是所有冤孽的總合和精華。所以將軍必須將記憶作修正--以抗拒冥冥中可能加諸在他身上的報應。

當他帶著老管家來到民國二十一年的上海,看著五十名日本人燒毀一家毛巾工廠、燒死兩名中國工人的時候,將軍趕緊跟老管家說「其實我那時候兒根本不在上海。打保衛戰以後我才來的。」可是他無法說明:既然眼前這場夜火處於一個他從未經歷的時空,他又怎麼能帶老管家「回來」?「將軍,您以前說過,鬼子燒工廠使為了向您報復啊!您不是先活活打死一個日本臭和尚嗎?」將軍立刻搖頭否認,以免把那臭和尚和獨身的維揚牽扯在一起。他義正辭嚴的斥道:「胡說!」

這一段把將軍內心潛意識的掙扎運作具體化,當事實引發了內心深處的恐懼時,為了對抗這股害怕,只好塗改記憶,改裝成一種自己可以接受的程度,這是一種防衛機轉,藉以保護自我。

另一個例子是將軍衝入火窟中,救出自己的同胞,沒想到救出的是虹口地面上的中盤鴉片商。雖然這個人後來資助他的非正規軍隊一大筆糧餉,最後還成為他的岳父。但是他心中始終有一股罪惡感--所以:將軍接著悄聲向老管家表示:他從來就沒喜歡過他岳父那個王八蛋。「可是,那時節     」將軍沉吟著、嘆息著,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希望對方能體諒:在內戰外患頻仍的年月裡,沒有麼人、什麼事是純粹的。榮耀與罪惡、功勛與殺孽、權勢與愛情、恩與仇、生與死……全是可以攪和成一體的稀泥。為了減輕罪惡感,就得藉由強調時代的動亂,情勢的不得已,來說明自己的無能為力,以推卸自己的責任。這很明顯也是防衛機轉的一種。

雖然  對過往的事記得如此清晰,但是,對於較近的事,將軍反而記不清楚。

(其實是刻意遺忘)。比方說,他本來都幫著兒子說話:在將軍仍能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總是禮貌性地向這些偶爾來表達關切的人士道謝,並且為兒子維揚辯解。早幾年裡他還知道自己會在訪客面前撒些小謊-比方說虛報維揚回淡泊園來探視的次數或逗留的時日。但是久了,可能真的不太能面對兒子少回來的真相,所以對別人的謊話轉為對自己的欺騙:將軍就真的弄不清;究竟維揚是真的「前天上午剛走」還是「昨兒晚上才回來過」?

     另一個刻意模糊的記憶是關於將軍夫人。將軍在他自己的冥誕紀念會場遊歷時,聽到兒子維揚的演講:「民國六十年一月,先母周太夫人心臟病突發過世,先父哀毀逾恆,守靈四十九天,幾乎粒米未進,可見先父用情之深了……」。可是事實是,將軍夫人是被將軍逼得吞安眠藥自殺的。所以在這裡,維揚偽造了記憶,奇怪的是將軍自己竟然也懷疑起來,「你倒是說,我到底替她守靈了沒有?」「您說有就有」。

     故事中另一個核心人物:將軍的兒子維揚,從小就受到極強的壓抑。「先父一直想把我塑造成一種標準軍人的Stereotype,可是我不行。我骨子裡就有那種Anti-bureaucrat的抗體。結果他痛苦,我痛苦,全家都痛苦。」「有一回他教我行舉手禮,為了我的手掌抬不平,就讓我對著國父遺像罰站,說是『站到國父滿意了、笑了,才准離開。』那年我四歲。」這件事的結果是,維揚站了整整三天,「我媽在旁邊陪我跪了兩天兩夜,流淚也不敢擦,一身旗袍都溼透了。結果她得了風寒,我有幾個月不能走路。」父親的歷史對他是一種壓迫,所以將軍帶兒子神遊時,兒子對他的歷史是那麼陌生又提不起興致,他一再提醒「那是您的歷史,爸!」,「而且都過去了。」對父親不滿的能量一直不斷的累積,這樣的反抗力必須找到一個出路,所以維揚也必須在父親的理想之外找到一個著力點。他選擇了社會學、在美國唸書時還參加保釣運動。在外表、習慣上,也跟將軍形成一種強烈對比--將軍是「一輩子高視闊步,撲面的風雨和陷腳的泥濘總是讓他感到爽快」,維揚則愛好整潔乾淨,「走的很慢,很小心」。將軍是中國的、是豪邁的、是過去,維揚是西方、是小心翼翼的完美主義者、是現代。最後維揚所形成的形象是一個西裝筆挺的社會學教授,看似是他自己能力的發展,但是造成這樣發展的主因,應該是潛在對將軍所給他壓力的反動。

 

    張大春的小說具有實驗性、有一種張大春的頑皮在裡面,他以語言挑戰人們的慣性。記憶的改裝過程是明顯的,記憶的塗改也有種種破綻和軌跡,但是因應一些欲望的堅持,雖然是錯的,仍然要說成是對的。

人似乎無可避免的要活在心靈力量的交錯拉拔之中,我們所知道的「歷史」也不過是一個人或一群人的記憶罷了!記憶既不可靠,歷史有真實嗎?

   歷史究竟是誰的歷史?

   在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裡,對於同一件事情,每個人的回憶都有所不同,各說各話。證明了歷史並非絕對--歷史也不過是各說各話,甚至在一個人身上,經過時間的淘洗,自行竄改了自己的記憶,順便也改正了自己的歷史。

事實的建構是一種illusion,真實只是表顯出心中各股力量衝撞的結果。馬克思說,人的社會存在決定人的意識。每個人本著自己的生活經驗活在自己的歷史裡,原來歷史也不過是一種想像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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