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傅柯的觀點談我們現代的「性

 袁薏晴 (南華大學教社所研究生)

  

在這篇文章中,我所要討論的並不是關於傅柯對於現代性的討論,而是欲圖從傅柯的觀點來談論我們這個時代的「性」。這並不是一種玩弄文字的遊戲,而是「性」這個議題在傅柯所要談的倫理系譜學、知識-主體-權力中是藉由此一脈落來表述的。

如果我們偉大的思想家傅柯在這個世紀中還活著的話,他會不會認為這是一個性解放的時代?眼前充斥於我們生活中的情慾文化,先姑且不談自古以來延續不斷的娼妓哲學,因為在這個時代中這已經是不足為奇的事了!在馬路上處處可見穿著暴露的檳榔西施、等公車的書報攤上一本本剛出爐的美女寫真集、電視台中撥放腥辣相驗的鎖碼頻道、夜夜笙歌的PUB、酒館中熱舞的鋼管女郎、甚至還有猛男秀、星期五餐廳的牛郎崛起、而更有許多的店家高高掛著「情趣用品」的招牌,購物頻道中也不停的有壯陽與女性豐胸、縮陰的廣告刊登,這一切似乎告訴著人們生活在這個時代,「性」對我們來說是非常開放與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社會上各種「性解放」的聲音四起,不僅女人要求解放、同性戀者、特殊性癖好者也都要求解放,彷彿在這個時代中是一個人人都具有主宰自己的身體、自我意識覺醒、性開放的年代,在這個時代中任何有關性的商品都可以引起大眾的目光、任何有關性的討論都可以獲得廣大的迴響,在這個時代「性」似乎已經無所不在、無所不談了!但在這樣一個「性意識」充斥的時代,就意味著真真正正的性解放嗎?或是反而落入了另一種權力宰制的圈套呢?

關於傅柯在性意識史》中關於這方面是有非常深刻的討論,然而由於傅柯的過早辭世,使他的討論似乎是未盡完全的。不過,傅柯談到:

十九世紀的「資產階級」社會是一個性反常激增並公開化的社會。今天,我們的社會依舊如此。而且這一切絕無半點虛偽,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比性反常更大方、更饒舌、更明確地被性話語和社會機構所接管,那是因為要建立一個過於嚴格或過於普遍的防止性反常的大堤,社會不由自主地造成了性反常的滋生即性本能緩慢的病變。更確切地說,起決定作用的是社會施加於肉體與性的權力形式。而這個權力恰好既無法律形式也無禁律效力,它減少反常的性活動。它不限制性活動的範圍;它沿著無限可滲透的防線追蹤各種性活動,並使各種不同形式得以延伸[1]

現代社會確實是存在著形形色色的性反常現象,但是各式各樣的性活動反而構成了不同的權力關係,也就是說,當人們在我們生存的社會中大談特談性時,反而是一種權力的手段與目的的共同作用的結果。傅柯說:

權力正通過對非婚配夫妻性行為的辨別、強化與固定,使其與性和肉體的享樂的關係日區細密和多樣化,逐漸佈滿人的身體並滲透進人的行為中。隨著權力的增長,原本雜亂無章的各種性活動才分別在一定的年齡組、一定的場所、一定的嗜好及性實踐中固定下來。反常的性活動通過權力的擴張而增多,同時,每一種反常的性活動都為權力的擴張提供了新的領域[2]

事實上,有關於「性」的權力運作的確是如此,在我們的社會中,早就對於男女兩性各有一套不同的性別意識型態,因此,加諸於兩性之上的自然是不同的「性」行使方式與價值觀。其後,在藉由社會中的不同權力機構施行運作與灌輸的功夫,好讓我們在不同的場合有著符合規定的表現。我們每個人都被社會教化成為一套固定思考模式的機器,也許存在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著一份對於「原始性慾」的欲求,但是身上都被強加了一套羞恥的外衣,我們的社會告訴我們不可以隨便談「性」。而這樣的現象,在中國人的身上尤為明顯,在悠悠長長的五千年傳統中國文化中,我們的至聖先師孔子就告誡過人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所有的人都被這套保守的傳統性意識觀所拘禁著,但是,等到西方文明的大舉入侵,西風東漸,大眾媒體全球化的風潮帶動之下,我們似乎正視到了一份我們內心的原始需求,但是,當我們想要企圖去擺脫這份長久以來的沉重枷鎖時,我們似乎發現了這一切也正是另一種權力運作的型態。因為傅柯說到:「性的治安就是:不存在什麼嚴格的禁律,而是必須透過有效的、公開的話語治理性。[3]」,因此,接下來我們就針對於傅柯對於言說透過權力的展現型態與討論在哪些機構中有著對「性」這樣的議題的權力權力運作,來揭櫫現代性的性意識這樣一個討論。

 

一、               言說型態的權力展現-

從十八世紀以來,與性有關的話語的增值加快了。我並不完全指那些「違禁的」、違法的性話語。人們使用粗俗的語言談論性器官,其目的在於攻擊和嘲笑新的廉恥觀;嚴格的禮規似乎起了反作用,使無禮粗話身價暴漲。然而,更重要的是,在權力實施範圍內與性有關的話語在增多,權力機構鼓勵人們談論性,鼓勵人們越來越多的談論性;權力層層機構堅持要聽與性有關的話語,執意要人們以明確、最具體的方式表述性[4]

一直以來,有關於性的話題就不斷的激起普遍的話語狂熱,到了近代,似乎看似到處都在鼓勵著人們談論性,性不但被公開討論、還被公開展示,社會中體察到人們需要性的欲求,因此,藉由言說的形式,人們在現實中追捕性,並透過語言使性得以存在。我們的文明逐漸累積的一套有關性的話語型態,藉由它人們從中施行一種宰制他人的權力運作。

現在我們就一些生活中常見的參雜性意識的言說,來作例子 :「幹!」這個字眼,雖然被人們一直視為是一種粗俗污穢的不堪字眼,就如性也總是被視為是一種隱穢不登大雅之堂的房中之術,但是,卻一再地在我們日長生活的言說型態中出現,許多人的發語詞中習慣性用語的第一個字,就是「幹!」,在這個字中所透露的就是一種控制與被控制的「性」意識權力運作字眼,呈現的就是一種男性父權文化的宰制女性觀,也許原本應是兩性之中維美、愛慾的表現卻透過這樣的一個字眼活生生地就接露出在性意識中的權力傾斜狀態。「屌!」這個字眼,在Y世代、Z世代中我們通常用來形容一個人他很厲害、很神氣,但是這個字眼的原意卻是指涉著男性的生殖器官,為什麼人們卻要用這個自來做這樣的一個比喻?難道男性的生殖器官就是代表著厲害、神氣?而「臭雞巴」被人們用來批評一個行為不檢點、浪蕩或討人厭的女性,而為什麼我們在罵人時,就想當然的與女性的生殖器去作一個連結?何春蕤說女性們要走出「幹」與「被幹」的僵局,但是,事實上性本身就不是一種二元對立的局面,當我們做出這樣的討論或是高喊這樣的宣告時,似乎我們反而是落入了一套父權宰制文化的圈套。我們的社會雖然充斥著有關性的討論、到處充滿著有關性的話語,但是,當這樣的話語不斷被重複時,我們就永遠逃脫不了這樣一個權力運作的宿命。

而語言中權力的運作並不光是這樣,語言本身還運用著「自白」這樣的一個機制而自我調節著,在我們的社會各種機構中,不斷鼓勵著我們透過「自白」來對於性的不斷表述。從早期的基督教新教倫理中便有鼓勵著懺悔來達到人們的自我表述與控制的力量,藉著像教徒們宣告-向神的告解可以獲得救贖這樣想法來施行控制的過程。而且,不僅僅要求應該懺悔違法的行為,而且必須努力透過話語表述自己的性慾,自己的全部性慾。到了現代,我們更鼓勵著自白活動的出現,在我們的家庭中,我們的父母鼓勵我們的孩子講真話,對於親子的要求中,我們鼓勵親子雙方有效的溝通,父母要求我們的子女可以說一些心理的想法,透過這樣的方式來了解我們的孩子;在學校裡,我們了老師鼓勵我們的學生講真話,並闡明了對於說謊的嚴重後果,藉著這樣的方式來施行老師對學生的控管,等到國中以上的學校,我們便會要求我們的孩子寫自傳,透過這樣的一個方式來預先對於學生產生了解,方便管理;在工作場合裡,我們的長官也要求我們講真話,工作前我們也被要求寫履歷、寫自傳,方便公司機構的人事處理;更重要的是,與人互動或是在朋友的交往中,我們更重視自白的陳述,因為在現代人的價值觀中,是透過自我的表露來拉近與人的距離。因此,在這樣一個「自白」機制的運作之下,人們為了擔心過分的揭露、或過於詳細的表述慾望,尤其是關於性的討論,會被其他人認為是不正經、下流與幻想症或是精神疾病等名詞,於是,我們修飾了我們的言說型態,我們盡量向人揭露光明與正義的一面,這是符合社會所期望的樣子,權力的運作展現在自白的嚴說表露。鑒於性是自古雖然是每個人的原始欲求,可是礙於權力的運作我們不能輕易表白,就算是為了破除迷斯的高喊往往也只是繞著表象運作,跳不出這權力控制的框架。

如果,我們說我們的時代中似乎大家越來越勇於談論有關於性的議題,我想也許這反而是落入了更深的權力運作深淵。因為不禁我們的話語中一再有權力運作的呈現;就連私底下的自白過程也是一種權力的修飾過程。礙於權力,似乎人類的「性」並不能真真正正的解放,很真確的是,也許我們一直不願被權力束縛,但在我們的生活中,權力施行的機構卻不斷的在增加與擴大,這樣的情況似乎是不證自明的。這樣一個弔詭的現象是,一方面我們雖然高舉要人們勇於談論性、高呼性解放;但另一方面,卻是我們的權力運作機構在不斷的強化與增加。在這樣一個情況下,談論性解放與性意識的啟蒙是難上加難的一種挑戰。

 

二、               權力運行的最初機構:家庭-

近三百年來,我們社會的特質,既不是一味關心如何掩蓋性,也不是語言範圍內對性的普遍忌諱,而是那些多種多樣,相當普遍的機構;這些機構專門用於談論性,動員人們談論性並訴說自己的性,聆聽、紀錄、整理並傳播人們所談的與性有關的事情。圍繞著性,形成了一張多樣化、專門的、強制性製造話語的網[5]

而在這麼多的權力運作機構中,事實上,有一個是一直影響著人的一生,最初與最原始的權力機構-家庭。在家庭中,不僅包含著丈夫與妻子的權力運作 、還有父母長輩與孩子間的權力運作,而其中的夫妻性關係的展現更是整個大社會的縮影。在基督教嚴格的一夫一妻制的情況下,丈夫除了必須從他的合法妻子那裡獲得快感外,不得尋求其他形式的快感。不過,這種與合法妻子的房事之樂造成了大量的問題 ,因為性關係的目標不應該是快感,而在於生育(傅柯,2000[6]。因此,在傅柯關於這樣的討論中,問題是出在於在兩性的婚姻關係中只有在它的生育功能功能上才有性關係的存在,這是源自於一夫一妻制的義務。在兩性的婚姻關係中明確的規定了什麼是允許的、禁止的和應該的,這是一個相當不公平的權力關係。深為女性的妻子,在家庭生活中似乎是整個大社會中法律與地位的不平等再現,而她的性關係也必須限制在婚姻之中,她們的性伴侶被嚴格規定是她們的丈夫。在家庭中她們受到丈夫的支配,就算到的現代我們的婦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仍然是低於她的丈夫,在中國人的思想觀中一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以夫為天」的傳統女性宿命觀仍是根深蒂固的。她們必須為丈夫生而育女,一但妻子有通姦或是越軌的行為,就被視為是罪大惡極、天理所不容的蕩婦。而丈夫呢?雖然他也受到一些對於妻子義務的約束,例如基本上他也必須對他的七子真誠,但是在家中我們的社會對於丈夫的要求卻不必須履行家務的工作,因為作為一個「男主外、女主內」的男子漢是不能對於妻子的家務工作有太多的分擔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今天丈夫在外面受到其他女人的誘惑,作妻子的最好是應該睜一隻眼、必一隻眼,因為男人在外逢場作戲總是難免。傅柯說:

在這種倫理學中千萬別忘了,這是一種男性倫理學,是由男人制定並未男人服務的,這條界線之所以主要劃在男人和女人之間,一個簡單的道理就是,在古代社會中,男人的世界與女人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但是,更唯一般地說來,這條線是劃在快感這齣戲中的主動演員和被動演員中;性活動的主體(而且他們必須以一種節制而適宜的方式實施這一活動),而另一方面是伴侶-對象,是性活動中的配角,前者自然是男人,而更確切地說,是成年而自由的男人;後者當然包括女人……[7]

我們很明顯的可以看出存在於兩性不平等的性別意識觀,是一種以男性為主導的傾斜關係。而來自兩性不平等的說法,最主要仍來自於在性關係中是一種以男性為主導的運作型態,而性關係最被允許的場育就是在家庭中的隱密的房間中,因此,如果兩性的權力控制是來自於在性關係中丈夫對於妻子的性控制的前提,那兩性的不平等將永續存在,況且在家庭這樣的場域中,有是我們孕育與型塑下一代的主要場所,假設這樣的權力運作是一直不斷的重演與再製,因為我們的父母也將一他們的價值觀在如此地去塑造他們的孩子,而透過了家庭這一個千古不滅的機構又將呈現永續傳遞,那我們又要如何去談論這樣一個「性解放」與「情欲自主的問題呢?」。

 

三、               預想一個性解放的圖像-

也許在傅柯透過「性」這樣的一個討論中所呈現的系譜學倫理關中似乎是有些過於灰色與悲觀了些,因為似乎權力的運作機構將無所不在,千古長存。但依據傅柯的討論,這一切有似乎並不是那麼的無法變動,傅柯曾在1983年接受柏克萊專訪時說到:

好幾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確信,在我們的倫理學、我們個人的倫理觀、我們日長生活以及巨大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結構之間存在有分析性關係,而我們無法改變任何事情,比如性生活和家庭生活,不然就得毀壞我們的經濟、我們的民主,諸如此類。我們認為我們得去掉這一觀念:即倫理觀和其他社會、經濟獲政治結構具有分析性或必要性聯繫[8]

似乎在傅柯理想中她希望回到的是一個在十七世紀以前,亞里斯多德時代一個坦率談論性的年代。在那裡性行為幾乎無須保密,言談也不必太於拘謹,行為也無須過分的掩飾,人們可以對違禁者持寬容和隨便的態度在當時的社會中對於粗俗、淫穢、下流言行的規範要寬鬆得多。無所顧忌的言談話語,公開的手勢動作或明顯的違禁行為,袒露的軀體和兩性間隨便地結合,還有赤條條的孩童在大人的笑聲中遊逛,他們無拘無束,毫不扭抳(傅柯,1990[9]。在這樣的一個圖像中,性似乎就像是人們日長生活中的作息中的一部份,人們對於性並不需要用特殊有色的眼光來看待「性」這樣的話題,在這樣的世界中,性似乎是絕對開放與自由、自主的。傅柯曾說:

現代人不是去發現他自己、他的秘密、他的隱藏的真實的人;他是試圖去創造他自己的人。這一現代性並不「在其自身存在之中使人獲得釋放」,它迫使人面臨創造自身的任務。

                                               Michel Foucault[10]

隨著傅柯對於現代性的討論,我們體認到人類除了去找尋一個真實的自我之外;更重要的是,在這一個斷裂的現代性中我們每一個人都具有重新創造自我的使命。而也許傅柯所預想的這樣一個圖像,在我們的現代社會來說是較難達到的,因為我們似乎是擺脫不了這樣地堅不可摧的權力機構,只要我們傳統根植於人心的價值觀、倫理意識觀不變,不論我們人類如何思辨、如何覺醒,我想我們將只是在原地的框架中打轉。也許我們該等待一個契機,一個真真正正可以重塑我們時代的契機,一個可以讓人類重新開始、重新建造的契機。而到那時我們會如何的重建,光靠我們現在人的覺醒與團結,也許我們該是重新回到起點,重新去思考人類的本質、人類的需求這樣原始的社會學討論所問題的時刻了!機會稍縱即逝,我們現在擁有一個反省與創作的空間,我想我們是該好好把握的!

 



[1] 引自米歇爾.傅柯著,尚衡譯(1990),《性意識史-第一卷:導讀》,台北市:桂冠圖書股份。第二章 性壓抑的假設。P.41

[2]引自米歇爾.傅柯著,尚衡譯(1990),《性意識史-第一卷:導讀》,台北市:桂冠圖書股份。第二章 性壓抑的假設。P.42~43。

[3]引自米歇爾.傅柯著,尚衡譯(1990),《性意識史-第一卷:導讀》,台北市:桂冠圖書股份。第二章 性壓抑的假設。P.22

[4] 同上,P.16

[5]引自米歇爾.傅柯著,尚衡譯(1990),《性意識史-第一卷:導讀》,台北市:桂冠圖書股份。第二章 性壓抑的假設。P.29。

[6] 引自米歇爾.傅柯著,余碧平譯(2000),《性經驗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在這一部書中收錄傅柯第一到第三卷的討論。這裡出自第二卷快感的享用,第三章家政學。P.235。

[7]引自米歇爾.傅柯著,余碧平譯(2000),《性經驗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在這一部書中收錄傅柯第一到第三卷的討論。這裡出自第二卷快感的享用,第一章對快感的道德質疑。P154。

[8] 引自休伯特.德雷福斯、保羅.拉比諾著(1992),《超越結構主義與詮釋學》,台北市:桂冠出版。中「論倫理系譜學:綜述創作中的著述」。P303。

[9]引自米歇爾.傅柯著,尚衡譯(1990),《性意識史-第一卷:導讀》,台北市:桂冠圖書股份。第一章 我們這些維多利亞時代的人。P.3。

[10] 出自米歇爾.傅柯著,汪暉譯的「什麼是啟蒙?」這篇文章。P433